我先前写过梧桐大街——

　　又看到了高低错落仿佛犬牙交错的楼房，排列着一直过去，在一个街口或者豁亮的路灯背后融入夜色……梧桐树的阴影在墙壁上、卷帘门或者鲜亮的店铺招牌上肆意挥舞。广告牌上搔首弄姿的女子依旧保持着暧昧的微笑，一片落叶从枝头跌落，滑过她暧昧的眼神和腰肢——她浑然未知——在冰凉的水泥路面上，在寒风里翻滚。满地都是翻着卷儿打滚的梧桐叶儿……

　　接下来我写了蜷缩在车座上打盹的三轮车夫；写一个“消瘦的男子”敲药房的卷闸门，可是无人理睬；一个拾荒者，“背着一个又提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袋子，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她的手里握着一把铁钩”；还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为相差一块钱的车费和陡然苏醒的车夫讨价还价，并不时裹紧短促的上装以遮掩袒露的胸和肩，或者弯腰摩挲着裸露的小腿”。当然，也少不得一辆辆打着“空车”信号的黄色出租车，“游弋着过来，发出两声并不自信的鸣叫后缓缓过去”，诸如此类。

　　重新摘引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冬夜的梧桐大街，落落寡合，睥睨一切。选择夜晚，也许是我一直固执己见：白天是浮华的，夜晚才是真实的。一条大街，抹掉所有装饰，才展露出本来面目，暧昧也罢，狰狞也罢，也许蒙昧，也许苍凉……

　　那篇短文有一个唬人的题目：《寒冬夜行人》——伊塔洛·卡尔维诺一个长篇小说的题目。我在益智书廊买了全套的《卡尔维诺文集》。事实上，我的书一大部分是从益智书廊搬回来的。

　　早先，益智书廊开在梧桐大街北段，真正意义上的“书廊”——那会儿毛哥夫妻俩大概只能盘下人家店面的一段廊檐，正对着东兴街。一壁书，转角的犄角旮旯里多是外国名著。另外兼营杂志、香烟、冷饮和电话卡。毛哥偶尔替妻子看店，一边抽烟一边看书，捎带着往家里挪。这些事儿渐渐就成了笑料，比如有的书还没上架就成了藏书，或者有的书进货就不是准备出卖的。妻子嗔怪毛哥“越来越不像样了”，他也就腆着脸陪了笑，“有啥办法呢？手痒啊！”后来他们在梧桐大街中段有了一个完整的店面，不过还叫“书廊”。终于有地方做招牌了，店门上方大幅的柳公权，般配得很。店门对过的墙上则悬挂着类似“溪山行吟图”的水墨画卷，更添些许文化的意味了。街对面是花鸟市场，热闹。不过要命的是，隔壁就是新华书店。你说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我替他俩急，毛哥却淡淡地问我：“你更愿意到哪儿找书？”我被问倒了。我在益智书廊买过岳麓书社的“海外名家名作”，周纵策的《五四运动史》，汪荣祖的《走向世界的挫折》，让我知道另有一种叙述也叫“历史”；也买过广州出版的“守望者丛书”，《复活的圣火》和《彼得堡》，才晓得俄罗斯的天空不是只有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时常有人来问有没有《奥数教程》、《试题精编》之类的，毛哥就乐呵呵地手一指：“隔壁！”现在，新华书店搬走了，益智书廊也挪进弄堂了——就在原来的店面身后。弄堂一壁整幅的招贴；往里一个小天井，螺蛳壳里做道场，泡沫盒子里栽种了各色花草，也有番茄、蒜苗等蔬菜；而后才是书店。原先的店面继续租着，只是改售水养植物了——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毛哥一家围着小方桌吃乘凉晚饭，天井上方的一角天空云淡风轻，一只鸟雀啁啾着扎进泡桐树繁茂的枝叶里……

　　曾有人说过益智书廊是读书人精神家园之类的昏话，毛哥笑笑说要是靠着几个自诩为读书人的顾客，老早就歇业了。同一条街上的席殊书屋就老早歇业了，再早些的南风书社也是名存实亡，至于国学书林，那是昙花一现，惊艳而已。益智书廊勉力维持啊，拜托了。

　　我曾把新民路比作阑尾，那么梧桐大街该是什么呢？神经中枢么？算不上了，毕竟不是“碗大一座城”的年代了；似乎也可以算，不然百姓怎么还称它是梧桐“大”街呢？哪怕它早已沦落——没有贬义——为一条单向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