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赠我唐三彩马一尊，披红、挂绿、凝赭，凛凛然有生气。将它置于小小的窗阶，窗阶宽不盈尺，好在窗外有春花秋月，有熏风冷雨，自成一隅小千。

　　每逢读书倦怠，默默凝视窗阶，唐马悄然灵动，瞬眸奋蹄，惹我生出许多情思来。

　　隆冬飞雪，紧闭的小窗透进阵阵砭骨的寒意，身披冰甲的唐马，蓦地鬃毛抖动，奋蹄一跃。这一跃敲开了我的灵窗，意念中影影绰绰，就有一匹骅骝如紫电青光，扑向冰天雪野，龙势矫矫，仰天一悲啸。

　　我心旌摇动起来，随着耳畔的风声蹄声，分明看见这匹唐马喷烟吐雾，穿行在雄关险隘之中。噫！马背上端坐的是谁？是雷霆震怒、气吞寰宇、开疆拓土的唐太宗吗？是拥旄西征、边陲伐鼓、山河凝光的大将军徐绩吗？是羽书飞翰海、大雪满弓刀的高适吗？是半生戍边守塞、饮马交河、尝尽了鼙鼓雪海、三军和甲之苦的岑参吗？

　　想到岑参，作为一个习诗者，我不能不有一番感慨。岑参与初唐千百文人武士一样，青少年时代就踌躇满志，一心向往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以醉卧沙场、马革裹尸为人生最大荣耀。初唐大开大阖的政治局势，给他创造了实现理想的历史舞台，他领略了“胡天悲风”、“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荒漠气氛，目睹了“五花连钱旋作冰”、“河口石冻马蹄脱”的惨烈场景，浴血疆场，挥毫马上，写下了凝凛沉雄的诗篇，开“边塞诗派”一代先河。千余年来，这匹唐马负载着他的功名和诗名。

　　阳春三月，万花迷眼。也许是它不愿意辜负这一派大好春光，唐马默默披上了一身旭光宝气。那浑圆的丰臀，那飞扬的劲尾，三分是马，七分是龙。它脑上添了璎珞，背上添了锦鞯，从它璀璨峥嵘的背影上，我仿佛看见了仗剑携琴、佯狂高歌的咸阳游侠少年，正在酒楼花市间纵马驰骋；我仿佛看见金光照尘、意气满路、眉宇轩昂的封疆大吏，正在午门外下马侯旨；我仿佛看见了长袖揽风、举杯邀月、狂放啸傲的李白，正高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舍宝马赢得一醉……

　　我忽然想到，作为一种精神象征的唐马，它不应该是栖息在古玩店里，不应该踟躇于玻璃柜中，更不应该踢踏于我这小小的窗阶上。任何玩赏性质的宠爱，对于它都是一种嘲弄。更可悲的是还有那些当年大唐武士的不肖子孙们，他们称雄于各种色彩各种形式的赌马场上，耍阴谋，弄诡计，患得患失，把生命当作赌注，驭马无术，只会滥诵马经。

　　昭陵有六骏，西安古道上呼啸着大唐的雄风，扰扰中原是一面巨鼙，唐马精神如隆隆飓风奔腾而来，是激励，更是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