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提起牛，似乎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了。没想到，这种在二三十年前的农村随处可见的物种，说没便一下子没了，再也找不着踪迹。现在，即使是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也只能在电视、图片中一睹它的真容。

　　记得小时候，农村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时，管这叫农业合作社。每社有几个大队，每个大队又由若干个小队组成，分别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队长拿一把握得发紫的铜号站在村头，“哒嘟嘟”一吹，各家的男男女女便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等着队里派工。中午的时候，也是听着号声齐刷刷地回家吃饭。我们所在的小队与周围的小队相比，并不算大，全队20来户人家，100多号人。可是田地却不少，足足有200多亩。这比例，在整个杭嘉湖地区也是颇为可观的。那时候，生产条件相当恶劣，还没有拖拉机。于是，全队耕田犁地的重任，全部落到了那头高高大大的老黑牛身上了。也正因为如此，那头老黑牛在全队具有超凡的地位。队里除了在近水的地方给它建了个牛棚外，还派人日夜护理。可以这么说，如果队里谁有个头疼脑热，最多也就歇上个一天半日。可是，那头老黑牛仅仅多打几个喷嚏，或者减上几天饲料，也会牵动整队人的心弦。

　　当年，在队里管牛的是个单身汉，叫德宝。五十来岁，黑黑的，瘦瘦的，整个额骨向前突出，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再配上一张扁扁的大嘴，整天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们都唤他德爷。德爷单身，除了那头吃一起、住一起的老牛外，恐怕就属与我们几个小孩最为投缘了。

　　每年春天，一声惊雷过后，牛便开始下田了。早上，德爷便扛了铁犁，牵着牛绳，慢慢地从村口走过。边走边用他那喑哑的嗓子喊上一声：“出工喽！”于是，我们几个才褪下开裆裤不久的娃娃，便丢下手中的饭碗，提着个小桶，紧紧地跟在德爷后面。来到田头，德爷也不心急，他先在田埂上一坐，掏出随身带着的旱烟杆，美美地抽上一锅，这才把犁套上。“咦，得儿，驾！”牛便开始犁田了。我们跟在后面，随着铁犁不断地前进，大块大块的泥土不断地向旁翻卷，不时带出些个泥鳅、黄鳝，我们便迅速围上去捉住，丢进小桶。半天下来，总能拎它个半桶。回到家里，剥上几个大蒜，不一会儿，红烧鳝鱼带着蒜头的香味便在空中弥漫开来。当然，大家也不忘给牛棚里的德爷端上一小碗。

　　德爷除了好抽几口旱烟外，没什么嗜好，更是滴酒不沾。每天晚上，除了给牛上些草料，抽上几袋旱烟，就没别的事了，德爷早早便上床睡觉了。长夜漫漫，我不知道那些年德爷是怎么过来的。

　　德爷对牛照料得很是仔细。他总觉得队长把这么大的重任托付给他，是他莫大的荣幸。白天犁田的时候，总有很多牛虻围着老牛团团乱转，这家伙非常厉害，即便在牛身上也能叮出血来。我曾被它叮过，疼得不得了，而且一叮就是一个包。德爷心疼他的牛，一边扶着犁把，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拿着一张棕榈叶子，一面赶牛，一面赶虻。有时，休息的时候德爷也在赶牛虻，忙得连旱烟也顾不上抽。晚上，牛棚里蚊子特多。德爷收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牛赶到河里，替它洗个澡，然后跑到牛棚里，点上一堆火，等到火旺起来后，再在上面盖上些青草。于是，浓烟便一股股地冒出来。这办法还真管用，蚊子不是死了，就是被赶跑了。德爷怕牛呛着，等到浓烟渐渐散了，才把他的牛牵回来。一切安顿好了，月亮也慢慢地爬上了树梢。

　　那年秋天，牛突然得病了，害起了肚子。德爷非常着急，整天整天地围着牛乱转。我和堂哥去看他，他通红着双眼，耷拉着脑袋，蔫蔫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在兽医开了药，没过几天，牛便精神了，德爷的脸上这才慢慢地恢复了光彩。

　　秋收一过，德爷的日子便过得清闲了。每天除了遛上趟牛，打些牛草回来外，大多时候会搬捆稻草，往牛棚口一放，美美地晒太阳，我们便天天缠着他讲故事。德爷的故事还真多：孙悟空的、徐文长的、武松的，什么都有。有时，碰上德爷高兴了，在遛牛的时候，还能把你往牛背上一放，让你神气上一回。不过，这种际遇实在难得。记得我也曾上去过一回，也许是那时还小的缘故吧，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晃呀晃呀，飘呀飘呀，简直美上天去了。

　　后来，也不知是哪一年，上面给队里派了一台拖拉机。于是，老黑牛就逐渐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大伙儿念着它以往的功绩，还是派德爷一个人照顾它。每次农忙，只象征性地给它犁上几块荒地。德爷也慢慢见老了，但是，无论农忙还是闲时，每天总是不忘佝偻着背，牵着牛绳在村口荡上一圈。再后来，就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农村要实行承包责任制了。队里的财物先后分到了户，最后，只剩下那头老牛。为此，队里还专门开了会，讨论牛的去留。讨论来讨论去，一直商量不出个结果。最后，也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提出了一个方案——杀牛。当时全队除了德爷外，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对此，我至今也弄不明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到了临杀牛的那天，全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到了队里的晒谷场上。德爷慢慢地把牛赶了过来，他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德爷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可是没有办法。几个汉子用了很粗的绳子把牛的脚缠了起来，然后死死地拉住绳子的两头，再上来几个人用力一推，牛便轰然倒下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太多的哀叫、太大的挣扎。为了防止牛使性子，几个汉子还是用竹杠把牛腿牛角别住了，令它不能动弹。

　　终于，要杀牛了。杀牛的是队里另一个单身汉——子山。只见他一手拿了个烧酒瓶子，一手拎了把菜刀，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赶来。我们几个小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德爷连忙过来，搂着我们向一旁走去。迷蒙中，我似乎听得“砰”的一下，酒瓶碎裂的声音。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纷纷转过头来。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子山正挥舞着菜刀，牛的脖子上已是一片猩红。这时，我看到了被两根毛竹杠子别住的牛头，看到老牛那双熟悉的眼睛边上，几滴泪水正慢慢地流下来……

　　过了一年，德爷便过世了，就在他那低矮破旧的平屋内，没有人为他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