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壶祁门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喜欢喝起红茶来。

　　想起红茶，就想起家乡的小镇。小镇有曲折的深巷,巷尾有羊肉面店，门口摆着煮羊肉的大锅，裹着乌黑油亮的围裙的店主举着大勺站在羊肉锅腾起的热气里。冬天的凌晨总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清晨起身去吃面。面店油腻的桌子上总会摆着一壶红茶，茶叶绝对算不上好，味道粗糙却也甘醇。茶泡在白色的式样古老的方瓷壶里，壶身的图案早已模糊，是大朵的牡丹和鸳鸯戏水，壶的盖子用尼龙绳拴在壶柄上，茶渍极深，似乎已经用了多年。店家起了煤炉一壶一壶地烧水，灌在红色塑料壳的暖瓶里，靠墙摆着，食客常常自己取了给茶续水。

　　家乡的羊肉面是很油腻的，需要红茶来解腻，桌上茶壶里的茶也总是滚烫的。我在泛着油光的桌子边上坐下，费力地提起茶壶，把茶倒在并不怎么干净的甚至还带着缺口的白瓷杯里，先用来焐一焐手，再喝一口。滚烫的茶水极暖胃，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如一件皱衣服一样被熨开了。

　　凌晨时分，在这样一家灯光模糊而喧闹的小面馆，捧一杯热的红茶，等一碗油腻厚重的羊肉面，是极尽生活之本质的，心中充满粗糙且厚重的温暖。

　　在平时，闲坐家中，泡一壶祁门红茶。依然是白色的瓷壶，打开装茶叶的铁罐，用手指抓一小把放在掌心掂量，加上两颗高原玫瑰花苞，若有若无的香气正好衬出红茶淳朴的底色。沸水冲下去，雾气氤氲里茶色漫开来，是清亮的红。刚泡的茶，微苦带点涩，续过水后味道就开始淡下来，有点回甘，味道醇厚自然，再续几次，水就变得清淡。此时握住杯子，不需要刻意品味出些什么来，一口一口吞便是，感受它落到胃里的温暖舒适，好似荡开一股热气。这样的时刻，有热茶陪伴，若是能神思恍惚地度过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总觉得是时候想些不着边际的小事，晾晒晾晒心中有些偏执的情绪。

　　绿茶远不如红茶随遇而安，不能放在油腻的桌上用带缺口的瓷杯盛着，好与坏也常常显出极悬殊的差别来，若是不能用好的茶叶好的水好的茶具，便显得有些寒酸。绿茶需要被赏识，摆在高高的位置。我总是觉得自己缺少洗一只玻璃杯、泡一杯绿茶的闲情逸致。

　　在闹市的咖啡店里偶遇祁门红，价格昂贵，泡在不锈钢底座细长精致的玻璃壶里，小小的一壶很是单薄。壶的样子很奇怪，望进去结构复杂，听店员介绍这是德国引进的产品，还有个气派的英文名，我一时迟钝没记住。用这样的壶喝红茶，总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用镶了边的茶杯小口小口抿着，心里感叹委屈了一壶好茶。

　　红茶是大气的，而染了厚重茶渍的老瓷壶绝对比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壶更了解一壶红茶的本性。红茶是一种态度，它代表一种生活的方式，忽略所有琐碎的边角，来回归生活粗糙的本质。

　　喜欢红茶的人也恋旧。喝红茶的人也常常难以结束一段漫长而固执的感情。而喜欢可乐或是果汁的人，往往偏爱上口即甜的恋情，他们需要短暂的甜蜜和浪漫，不懂得洗手做羹汤的平淡真情，他们恋的其实是甜蜜的恋情本身，并不能够真正面对褪去华丽外衣的感情，不能回归生活。而我相信这样的感情，像是烧一壶水，慢慢地等水开，用来泡一壶祁门红，等它由苦涩一杯一杯喝到回甘，喝的眼眶微微发红，觉得内心安定，像是在等待微小的喜悦，缓慢的，十分温暖。

　　父亲每天都会泡一壶祁门红，冬天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总有祁门香，他常用的杯子积了很厚的茶渍，用来盛水也有清香。装红茶的铁罐子，摆在茶几上，看着也是觉得欢喜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总幻想着离开家乡临河而有着漫长的雨季的小镇。若是有一天真正启程，背着脏兮兮的行李，停留在异乡小镇那灯光模糊的小酒馆，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给我一壶滚烫的祁门红，怕是一口喝下去，是要落泪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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