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开来，暑气消退，凉风徐来，酝酿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今晚父亲没有喝酒，胡乱扒了两碗米饭就出去了。从外边回来后，他招呼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准备去打场。生产队里只有几台脱粒机，得一家一家轮流着打。我家被安排在晚上，父亲显然很满意，因为白天还得料理田里的活，忙得连午饭也是蹲在田头树阴下吃的。

　　于是，父亲挑起一对箩筐，箩筐里放着簸箕扫帚，一圈带灯泡的电线，还有其他的杂物；母亲扛着大竹筛；哥哥倒提竹筢；我打着手电，照着大家的脚后跟走在最后面。

　　远远地就听见晒场那边传来脱粒机隆隆的轰鸣声，已经有人家在开夜工了。晒场上灯火通明，一道道、一垛垛新收的稻禾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漫天飞舞的灰尘混合着早起的雾气在灯下形成灰蒙蒙的一片，成群结队的蚊虫也烟尘似的横冲直撞。我家的场地在东北角，紧挨着生产队的库房。父亲撂下担子就忙着架电灯线，安放脱粒机，我和哥哥给父亲打下手，母亲清扫场地。一切准备就绪，脱粒机就“哐哐哐”地吼起来。

　　我的活最轻便，堆草垛。刚开始，我兴致盎然地抱起一大摞稻草，磕磕绊绊着跑到库房东墙角，一层层码成稻草垛。灯光沿着墙角笔直地射出，一边亮堂堂跟大白天没什么两样，一边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明暗交接线一直延伸到空旷的田野尽头，终于模糊成一片，只有夜耕拖拉机的前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游移。东墙角伸手不见五指，我迫不及待地丢下稻草，马马虎虎摞摞整齐，生怕遇到什么危险，连忙转身往回跑，又担心哥哥取笑我是胆小鬼，便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却紧张得怦怦直跳。

　　脱粒机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嘶嘶地叫嚣着。又仿佛饥饿到了极点，拼命吞噬着父母亲一刻不停地递上去的沉甸甸的稻束。饱满的稻谷就像一场喷涌的雨，像过年时在黑暗的场地上燃放的烟花，四散飞舞，划出一道道美妙的金色的弧线。父母脸上的喜悦也如同过年一般，满足，乃至陶醉……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明暗之间的变化，墙那边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库房后面有一块菜地，上面立着几棵高大的洋槐树，边缘还有一圈枝叶疯长的矮灌木。隐隐绰绰的阴影又勾起我漫无边际的联想，壮起胆子朝着菜地撒尿时，觉着好像有一条蛇正从我脚下缓慢地爬过，而背后也升起一个魔鬼样的影子来，正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迈不开步，也喊不出声。

　　父亲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不挪动一寸，却不停地扭转腰身，把脱净稻谷的稻草远远地扔到我脚边，顺手又扯起身后的稻束，甩到脱粒机上，稻谷在脱粒机中不住翻滚。母亲同样手脚麻利，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草帽往下压一压，低着头，顶着万千箭镞似的谷雨，挥舞着竹筢，把脱粒机前堆积如山的稻谷扒搂到一旁。哥哥也没法闲着，他得把稻束搬到父母身后伸手可及的地方，倘若稍有懈怠，便免不了父亲的呵斥。这是他不愿的，况且还少不得我的奚落。

　　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并没有遇见我想象中那些恐怖可怕的东西，也就渐渐坦然了。反而因为抬头看一眼夜空中某颗星星，或是想从机器声里分辨出蟋蟀的吟唱，踩到了从怀里拖下来的一捆稻草，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有时干脆顺势倒下，趴在干香的稻草上偷一会儿懒，即便引来父母的笑骂也不要紧。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声里，我就当没听见。我也确实没听见，只是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揣测到父亲的嗔怪，母亲的怜爱。

　　尽情挥撒的谷雨堆积成一坨一坨谷堆，每个人脸上的汗水汇成欢畅的河流。灯光雪亮，机器欢唱，晒场就是一个舞台，每个人都在舞蹈和歌唱。劳动的酣畅，丰收的喜悦，都在忙碌而轻快的身影里得到充分地表达和宣泄。

　　偷了空闲，我躺到未及完工的草垛上，四仰八叉尽力舒展开酸痛的四肢，仰望风清云淡的天空，思绪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漫无边际地飘散开去……

　　直到父亲拍着我的屁股叫我起床，我才发现太阳早晒到肚子了，而我却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自己的床上。父亲已经干了一晌活，回来吃早饭，顺便喊我起床，要派我去晒场晒稻谷，赶鸡赶麻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