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乡村的男人，从孩提时起，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

　　绰号的由来多种多样。有些绰号叫得毫无道理。比如兄弟姐妹中排名最大的一个，乡间一般小名叫“阿大”。然而不知怎地，叫阿大的孩子，不管他头上有没有长头发，往往要取上一个绰号——“瘌痢阿大”。

　　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阿大”，他们都被叫成了“癞痢阿大”。有时村里人在提起这些个“阿大”时，为了不让别人搞混，又在前面加上了定语，如“东横头阿大”、“西横头阿大”之类。

　　绰号如果取得有水平，能准确地反映出某个人的特点，这特点是多方面的，或性格、或长相，或智慧、或技能。我小时候，别人曾给我取的第一个绰号是“军师鳝鱼”。这个绰号有两层含义，一是我从小就聪明，考试总是第一，在与小伙伴玩耍时鬼点子也多，而小伙伴们都知道那个著名的军师诸葛亮，以为凡是聪明的人都应该是军师，然而，与我那聪慧的脑袋不协调的是，我小时候长得又瘦又高，个子比同龄人高出许多，胳膊却瘦得像麻杆，或者说像那水田里还没有养壮的黄鳝，于是小伙伴给我取了这么个绰号。这个绰号直到我十三四岁才没人再叫，原因是我又有了新的绰号。

　　原来，当时有一本《说岳全传》在小伙伴中传看，书中有个金国军师叫“哈迷蚩”，此人计谋多，脑子灵，帮金国统帅完颜兀术出了不少鬼主意。于是有个人开始叫我“哈迷蚩”。对这个绰号，我是很不乐意接受的。哈迷蚩尽管聪明，但毕竟是我们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岳飞的敌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坏人，谁乐意头上顶一个坏人的名号呢。可是这绰号一旦叫出，就迅速在小伙伴中间流传开来，挡也挡不住。

　　我们村上，另有一老人，因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绰号叫“鳝鱼阿六”，从我记事时起，大人小孩都这么称呼他，直到他去世。

 
　　取“鳝鱼阿六”绰号的缘由倒不是他像我一样瘦瘦高高，而是因为他有一身钓鳝鱼的绝技。

　　每天清晨天不亮，鳝鱼阿六便背上一个大篓子，手里握一只竹管，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用钢丝弯成的钓子，另外那只罐头里装的是蚯蚓。鳝鱼阿六走起路来很有特点，身子总是前倾成150度，两眼从不看前方，总是看着地面行进，在路上与村人擦肩而过，也从不打招呼，因为他根本就顾不上这些。

　　鳝鱼阿六每天要行几十里路钓鳝鱼。一条田埂一条田埂走过去，篓子里的鳝鱼一条条多起来，分量也一点点重起来，于是他不得不把身子再前倾，长年累月，走起路来便形成了固定的姿势，而且再也直不起来了。

　　鳝鱼阿六钓鳝鱼的本事可是远近闻名的，他可以根据鳝洞的大小来判断鳝鱼的大小，从而选用不同的钓子钓鳝鱼。他家里放有一只大缸，那是专门用来养他钓来的鳝鱼的。大缸里常常养着少则几十斤，多则上百斤的黄鳝。

　　尽管每个人都有绰号，但有些人的绰号是不可以当面叫的，这类绰号往往带有侮辱性的，一旦不小心当面叫出，就会有吵架的可能了。

 
　　势易时移，现在已基本没有人叫绰号了，就是孩子之间，互相称呼起来，也是连名带姓，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

　　对人称呼的正规化，从某种角度看，也反映了人与人之间关系日益的生疏。人到中年，两个人如果相处到可以随便以绰号称呼对方而不会导致对方生气的地步，那这关系一定是亲密无间的。就拿我自己来说，一个从小到现在一直很要好的朋友，向我表示亲近时他还叫我“哈迷蚩”，而我也不客气地叫他“癞痢阿大”，双方互相调侃，倒也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