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的母亲

　　我越来越不想看见母亲的那张脸了。那因咳嗽而扭曲的脸，早已找不到我小时候特别爱捏的，脸上笔直的鼻梁。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佝偻着，不停咳嗽，直到她咳嗽的声音好像破了的竹筒那样刺痛我的心。我用手像对待孩子那样拍打着她的背脊，心疼的眼泪滴在她那件穿了多年的棉袄上。当她咳得喘不上气来时，我真害怕会一下子失去她。

　　母亲知道自己得的病，等到稍稍平稳时，就会问：“我会好的，明年过了年再到超山看梅花去！”

　　母亲长得不难看，五官端端正正的，可就是没有父亲那样白皙的皮肤。而我们姐弟遗传的都是她那样黝黑泛黄的肤色。小时候不懂事，老是让父亲用香皂把手上的黑皮给洗白。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笑嘻嘻说：“白皮会像猪的哦！”每当这时，我们姐弟三人就会哈哈大笑。因为，父亲是属猪的。

　　母亲特别爱花。小时候，极其简陋的家具上，不管什么时候，当我们放学回家，进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桌上的一束花。

　　母亲爱花是不讲究艺术性的。父亲的老酒瓶、酱油瓶，只要是能插花的器皿，无论好坏，母亲都能插上从野地里采来的花。甚至是春天青菜抽苔，老的没法吃了的菜花，她照样也插在桌子上欣赏。

　　母亲很节俭，不过她爱花，但绝不会拿钱去买花。但在生活中，她却能把爱花的热情延伸到我们一家人日常生活中的每个部分。

　　给我梳头时，母亲用红毛线编出一朵绒花，悄悄别在我发间，像革命样板戏中的“李铁梅”或“小常宝”那样。我那时不懂事，觉得这打扮觉得丢人，常跟她闹别扭。或者一出门，就会把母亲精心给我梳的头发弄散，到学校后再找同学帮忙扎辫子。

　　母亲爱花也体现在吃食上。无论是在上世纪60年代物资贫乏时，还是后来年岁渐长，她做的面食永远是“花里胡哨”的感觉。

　　一团面，在她手里一捏一搓，就会成为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千姿百态盛开的花朵及蔬果。每当这时，我们姐弟三人就会等候在铁锅旁，等待母亲掀开锅盖的那一刻。热气腾腾的蒸汽下，一个个造型别致的花式馒头就成了我们的抢手货。看我们的猴急样，母亲嗔怪：“烫熟你们的黑爪子。”

　　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都成家了，我们的孩子又成了母亲怀中的心头肉。母亲也会把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我们就会很嫌弃地埋怨母亲把孩子弄得乡里土气。现在想来，真不知道那一刻的母亲站在门里是什么心情。

　　后来，我们的孩子也大了。母亲一天一天老了。但是她依然爱花。一有空，她就会像小孩一样缠着我们要出去看花。而我们老是推脱工作忙，或用别的理由搪塞她。

　　今年1月，躺在病床上中风14年的父亲走了，母亲的天也塌了。

　　葬礼上，老家的亲戚谈及我们的父母时，听见我们对母亲有些微词。表弟吼道：“你们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了，脾气急躁一点，但她善良厚道。你们知道吗？一钢筋锅的菜饭，姑父一大碗，你们3小碗，你们娘只到厨房涮涮锅喝点汤！”听到这儿，母亲连忙起身拉着表弟说：“你姑父要工作，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到部队蔬菜连里收割完的菜地里捡菜叶的情景。为了这事，我一直恨她到现在，从来没有原谅过她。

　　今年母亲节，我悄悄给母亲买了一束康乃馨。怕母亲怪我浪费钱，骗她说，这是人家搞活动送的，我顺手拿了一束回来。母亲把那一束康乃馨端端正正插在一只大口的酱菜瓶内，小心翼翼地注满水。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的眼睛发酸。

　　夜晚的医院，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心跟着母亲的输液瓶一滴一滴地在滴血。我不敢看母亲的脸，看多了，我就会觉得越来越亏欠她，无法原谅自己，只能趴在病床那一头抽泣。也许是药物作用，母亲的咳嗽声平缓了许多，她招呼我睡在她病床那一头。许久，我觉得母亲用手在捏我的脚趾。并且，像小学生数数那样，嘴里喃喃自语。一、二、三、四……一个也没少。声音很轻，但我听得真真切切。就像我小时候，她帮我数脚趾头，为逗我笑，告诉我一个也没少的样子。

　　我也假装小时候的样子，鼓励她快快好起来，再到超山去看梅花。

　　她扭头问我：看了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我突然吼道：“老是说这种话，去年说过，今年的梅花不是照样开了吗！真是的！”说完，我就转身不去理睬她了。

　　身后，母亲像做错事的小孩：“也是哦！今年看了明年你再带我去啊。”

　　从医院回到家的母亲，似乎真的老了。在那个一切萧条的冬天里，还是反复不断咳嗽。只是，在她的卧室里，那枝永不凋谢的绢花依然殷红。

　　○董君莲，桐乡市女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会员。有小品、剧本、歌词等作品发表在各类刊物。著有《七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