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蔽日月闇楼台

　　丰子恺最后一次回故乡时，与众乡亲合影。(摄于1975年)

　　故乡的桑田。(摄于1975年)

　　1970年2月2日早晨，丰子恺起床后，忽然跌倒在床前。他后来在给儿子新枚的信里说：

　　二月二日早晨，我全身抽筋，是神经痛发作。后来居然验出严重的肺病来。……但是这使我摆脱了奔走上班之劳。假定不病，即使解放了，到现在还要奔走(贺天健是其例)。到七月十六止，我已病半年，“半年即为常病假”，永不再上班了。近日，猜想画院的人也下乡“三夏”了，我倘不病，也要参加。

　　但是，他开了病假却不吃药，为的是不再下乡，他与杜甫的“新丰折臂翁”相比，说自己是老丰，也做同样的事。丰子恺不知道，其实，恶魔肺癌已经在向他逼近。他自己做过诗来形容当时的情景：

　　病中口占

　　风风雨雨忆前程，七十年来剩此生。

　　满眼儿孙皆俊秀，未须寂寞养残生。

　　在那么残酷的时期，有些人消沉了，有些人“觉悟”了，有些人无法忍受而自杀了。但是丰子恺面对无穷无尽的摧残和病魔的折磨却并不退缩，因为，他是个积极入世的佛教徒，他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他说过：“一个人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极其偶然的，所以要万分珍惜！”还告诫他的学生：“我们都不能有死的念头。死了，就看不到坏人的下场了。”这期间，他以无比坚强的毅力，完成了常人无法想像的四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翻译。1970年下半年，他在精神较好的清晨开始工作，翻译了他喜爱的日本最早的《竹取物语》和《落洼物语》，1972年又译了《伊势物语》，把日本三个著名的物语都译了出来。

　　第二件事是画了四套漫画。1971年，他用心良苦，重新提起画笔，从以前画过的题材中选取七十余幅，画了四套，取名《敝帚自珍》，分给他所关爱的四个人：幼子新枚、长孙女南颖、弟子胡治均和外孙女小明。还写了一篇敝帚自珍序言：

　　予少壮时，喜为讽刺漫画，写目睹之现状，揭人间之丑相。

　　然亦作古诗新画，以今日之形相，写古诗之情景。今老矣！回思少作，深悔讽刺之徒增口业，而窃喜古诗之美妙天真，可以陶情适性，排遣世虑也。然旧作都已散失。因追忆画题，从新绘制，得七十余帧。虽甚草率，而笔力反胜于昔。因名之曰《敝帚自珍》，交爱我者藏之。今生画缘尽于此矣。辛亥新秋子恺识。

　　第三件事是完成散文《缘缘堂续笔》三十三篇。大劫难未能摧毁丰子恺的意志，他从屈辱中振作起来，以悲悯之心对待迷失人性的人们，写出了艺术上炉火纯青的《续笔》，使得他的文学创作不只在前半生，而是一颗完美的明珠。

　　第四件事就是完成护生画集第六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丰家楼下的房子被无理占据，全家人只能挤在楼上，丰子恺提出让他睡在阳台上，就睡一张无法伸直身体的小床。他需要一个小小的清静环境，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决心在这里悄悄完成《护生画集》第六集。每天清晨四五点钟，鸡未鸣即起床，孜孜不倦地作画，经过近一年的艰辛努力，护生第六集的书画，终于在1973年提前完成定稿了。越二年，丰子恺西逝，在安详舍报之前，以护生画六集的夙愿，前后经过五十年左右，终于圆满完成为慰！

　　1975年，丰子恺的健康状况是每况愈下。8月29日的傍晚，他病重被送到大华医院看急诊。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平静下去后，忽然轻声地吟诵起陆游的诗《示儿》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他似乎预料到自己不久就要失去讲话的能力，这几天晚上，话讲得特别多。

　　8月30日，终于转到市级的华山医院，9月初，去拍X光片检查肺部。片子洗出来，医生宣布丰子恺竟是肺癌！而且已属晚期。医生分析说：可能已转移到左脑，因此，使右臂不能动弹了。

　　丰子恺病情日渐恶化。他似乎心中有话不能表达，儿女便反复地问他，但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小儿丰新枚想了想，找出一本练习本，递上一枝圆珠笔。丰子恺下意识地把笔握住，在本子上画下了一些不成方圆的图形，成为他留给世人的绝笔。

　　1975年9月15日中午12点08分，一代艺术家丰子恺在华山医院的观察室里安详地合上了双眼。他没有活到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日子，就与世长辞了！

　　丰子恺的骨灰一度存放在上海烈士陵园，这是有一定级别的公墓，但当时妻子徐力民不赞成，她表示宁愿放在自己的枕头边。2006年清明时节，家人将骨灰盒从烈士陵园移送至浙江桐乡石门镇南圣浜的祖墓，终于和妻子合葬在一起，魂归故里，天上相聚。

　　作者：马永飞

　　(本文摘自即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星河界里星河转》一书，由上海市丰子恺旧居陈列室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