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抵陋巷访麟凤

　　马一浮头像。

　　丰子恺比马一浮小16岁。在丰子恺出生那一年，马一浮已经在绍兴的一场县试中夺得了第一名。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记录：“……会稽十一佥，案首为马福田，予在十佥第三十四，豫才兄在三佥第三十七。”这里所说的“马福田”，就是马一浮先生，而“豫才兄”就是鲁迅先生。虽然当时的县试，只是科举考试的第一步，几乎可以说相当于现在的“摸底考”，但那时候的马一浮已经算得上崭露头角了。

　　1918年丰子恺第一次见马一浮先生，是和李叔同先生一同去的。当时李叔同已萌生出家的愿望，用丰子恺的话来说就是“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他把图画和音乐方面的用具等零物都分送给自己最喜爱的两个学生——丰子恺和刘质平，便带着丰子恺来到杭城的一条陋巷里。这是一间老屋，从里屋出来一个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这就是马一浮先生。丰子恺曾从李叔同那里知道：“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所以丰子恺对马一浮十分崇敬，但这一次，听着李叔同先生的天津白，与马一浮先生的绍兴方言，又是“楞严”“圆觉”等生僻名词，还夹杂着英语词汇“philosophy”(哲学)等，十七八岁的丰子恺着实没能听懂多少。于是他便偷偷观察这位初次见面的马先生：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他的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那颗硕大的头颅。马先生的眼不像李先生那样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有力的弧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是深黑色的。待到告辞离开马先生家，丰子恺愧恨交加：从进门到告辞出来，自己就像一个“怀着愧恨的傀儡，冤枉地被带到这陋巷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头”。

　　第二次拜访马一浮先生，是为了替李叔同，也就是出家后的弘一法师，送去几块印石。这已是上次见马一浮16年以后的事了，马先生和16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而这时候的丰子恺已是膝下多了一群子女，却痛失慈母。在这段时期，丰先生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每天为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子，吸美丽牌香烟，时而买些糖果吃，或者买些玩具同孩子们玩弄，但在内心深处，丰先生为丧母而深感颓丧，尚不能解除这悲恸和疑惑。马一浮耐心地为丰子恺排解并勉励他，还谈起为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所作的序。从马先生住处出来，丰子恺已是充满了愉快的心情。那一天正是清明节，丰子恺记述：“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这一天回到旅馆的时候，丰子恺想起上午去拜访的马先生，心中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

　　1933年丰子恺第三次拜访马一浮。这时的丰子恺已经屈服于“无常”，不再像以前那样心里充满悲愤。他带着古诗词中读到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的文句，打算把它们翻译为画，合作一册《无常画集》。丰子恺说：“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

　　三访马一浮后，丰子恺深深地感觉到：“我每次从马氏门中回出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可以继续数天的清醒与健康”。在丰子恺的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李叔同、夏丏尊和马一浮。而在诗词艺术上、绘画创作上以及精神上不断支撑着丰子恺的，正是马一浮先生。

　　(本文摘自即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星河界里星河转》一书，由上海市丰子恺旧居陈列室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