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对孤山

　　读你，西湖

　　片断三，春水船如天上坐

　　一个温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丰子恺带了学生鲍慧和和两个女儿阿宝和软软，四个人坐船游西湖。这天风和日暖，西湖边景色宜人，又是周末，人意安闲，人生难得几度欢。丰子恺一行坐船里，一路谈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桨，不觉船已到了湖中心。但见一条狭狭的黑带远远地围绕四周，上下四方都是碧蓝的天，和映着碧天的水，此情此景正如古诗所云“春水船如天上坐”的美好感觉。除了丰子恺一行四人和船家，周边都是单纯的自然，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仅由一船5人构成一个单纯而和平、寂寥而清闲的小世界。

　　丰子恺的心思走到很远，一会儿想到天上忽起狂风，水中忽涌巨浪，或者船家是《水浒传》里的三阮之流。一会儿又抽回遐想，与同坐的青年学生闲谈远景的看法，云的曲线的画法。看景、谈画、遐想，西湖在丰子恺的眼里，尽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了。

　　片断四，乐以教和

　　1935年秋的一天，丰子恺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他们便进去避雨。

　　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出了艺术家丰子恺的兴味来，自然地体会到了“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境界，反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觉得烦心，怨天尤人，苦闷万状。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当时所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山中便越加静寂。

　　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丰子恺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两个女孩很欢喜，问父亲：“你会拉的？你会拉的？”似乎不敢相信。

　　丰子恺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疏了，音阶还摸得准。因为丰子恺小时候曾经请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丰子恺用胡琴从容地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个女孩和着唱歌，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丰子恺用胡琴去和她，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

　　丰子恺自己也不禁感慨，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品尝过今天这般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丰子恺雇了车，又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带了两女孩坐上车子，回程。

　　一路上，丰子恺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钢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小提琴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小提琴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里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

　　古语云：“乐以教和”。做了多年音乐教师的丰子恺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回到寓中，他很是感慨，随作《民众乐器》一文，记述了与两个女儿在西湖山中游玩时遇雨，又与当地村民同唱《渔光曲》的这段难忘经历，后载于《新中华》，在收入《缘缘堂再笔》时改名《山中避雨》。

　　片断五，西湖船

　　在西湖边待得久了，看得多了，对西湖的感情深了，看西湖的眼光自然也更独特又敏感。丰子恺1936年2月曾作了一篇《西湖船》，专门写西湖船的变迁。他说，二十年来，西湖船的形式变了四次。他小时在杭州读书，曾经傍着西湖住过五年。毕业后供职上海，春秋佳日也常来游。后来蛰居家乡石门湾，离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又后来干脆住在杭州。他亲眼看见西湖船的逐渐变形，愈变愈坏。

　　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背后同样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作靠背。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纹样，每一小孔都通风，一望而知为软软的坐垫和靠背，因此坐下去很舒服。质实与颜色与船很调和，船价也便宜。当时，每逢周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优游湖中，尽一日之长。尤其那摇船人，一面打桨，一面还有心与游客闲谈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种种的笑话，样子很写意，坐船的人更加写意，回想起来尽可以吟诗入画，无限怀念。

　　丰子恺从浙一师毕业离杭后，某年春，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发现许多船变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全变了长的藤椅子。坐上去固然比前舒服了。但形式上比以前的不协调了，而且船家因增添设备耗费大，又同业竞争厉害，不时向游客诉苦，希望多给船钱，使游客的心情变坏。

　　其后某年春，丰子恺再一次到杭州游西湖，忽见船里的坐位又变了，前此的藤椅撤去，换了躺藤椅，目的是想让游客更舒服。但是，这样的躺椅也有缺点，西湖船载了仰天躺着的人而来，初见会当作是载来的病人，与西湖十分不协调。

　　最近某年春，丰子恺又到杭州游西湖，又见藤椅换成了沙发，看起来很奢华，而摇船人穿着却跟叫化子一般褴褛，实在很不调和又可悲，这样的西湖船，点缀在西湖的骀荡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更觉得可悲。

　　丰子恺从西湖船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中，写出了对西湖的关爱和对普通老百姓的关爱，至深至切。跟随丰子恺先生的叙述，一同阅读西湖，也会感同深受。

　　……

　　杭州西湖的诗意美学，在艺术家丰子恺的笔下挥洒自如，汩汩流泻。从以上一个个阅读西湖的片断，可以看出丰子恺艺术创作的视野更开阔了，其艺术观也在更加成熟。王西彦评价丰子恺的艺术两重性：“一个出世的、超然物外的、对人间持静观态度的；另一个是入世的、积极的、有强烈爱憎感情的。”以出世的心态来书写入世的人间相、社会相，那是丰子恺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