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书籍作嫁衣

　　丰子恺(左)与钱君匋合影。

　　丰子恺先生有一个十分形象的人生三层楼理论：一层是物质生活、二层是精神生活、三层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懒得走楼梯的，就住第一层，锦衣玉食，尊荣富贵，这种人占世间大多数；有能力上楼梯的，就爬上二层玩玩，或久居于此，世间这类人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再有一种人脚力好，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爬上三层楼，不满足物质与精神，还要探究人生的究竟。在他们看来，财产名誉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只有上到第三层时，才知人生的彼岸。

　　可以说，弘一大师、丰子恺和钱君匋三代师生，都是把二层楼的角角落落都翻寻遍了的人，而弘一大师又进了一步，毅然决然地上到了三层楼。丰先生当然不满足于二层楼，时而也会上到二楼半的地方，向着三层楼作一番眺望。

　　弘一大师多才多艺，精通诗词赋文、书法、绘画、篆刻、音乐、戏剧及文学。弘一大师的学生丰子恺是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漫画家、书法家以及翻译家。而丰先生的学生钱君匋同样涉猎二层楼的众多领域，据说他有一次酒后戏言：“别人曾冠我以十个家，即：音乐家、文学家、书籍装帧家、画家、书法家、篆刻家、教育家、收藏家、鉴赏家、美食家。”说到最后，他还自己又补充了一个“家”——资本家。说这个“家”的时候，钱君匋略微停顿并眯起双眼，露出幽默睿智的眼光。钱先生这里所说的资本家，指的就是他经营万叶书店的一段经历。

　　钱君匋之所以涉足出版业，成为装帧设计家并经营万叶书店，还要从他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就学时说起。当时，丰子恺刚从日本留学归来，正在这所师范学校任教，他很欣赏钱君匋的天资颖悟与艺术才华，予以破格免试录取。当时丰子恺先生为钱君匋等学生讲授的是西洋绘画艺术，以及图案描绘等学科。丰先生的学生中还有一个叫陶元庆的，当时与钱君匋过从甚密，他们住在同一个寝室里，两人的床又是连在一起的，每当夜深人静，他们就絮絮叨叨的谈个不休，而谈得最多的是图书的装帧设计，这也是钱君匋先生最初接触到书籍装帧设计这门艺术。

　　此后，陶元庆在装帧设计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鲁迅先生和许钦文先生的著作，装帧设计几乎都是陶元庆一人给包揽的，而在一旁细细观察的钱君匋，很快领悟了图书装帧设计的各步骤与关键要点。陶元庆在这方面名声大噪，委托他设计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一般不肯轻易接受邀请，便经常转介绍给钱君匋去为他们设计，这样，钱君匋就投入了书籍装帧的设计工作。鲁迅先生定居上海以后，陶元庆为钱君匋作了引见，钱君匋也就有了鲁迅先生这样的忘年之交。鲁迅对钱君匋的书籍装帧的评价很高，这激发了钱君匋的创作兴趣。就这样，钱君匋和他的同学陶元庆一样，也成为了知名的装帧设计家，请他设计书刊装帧的作家、杂志社、书店和出版社不断找来，连当时的出版大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主要期刊，如沈雁冰(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叶绍钧(叶圣陶)主编的《妇女杂志》、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周予同主编的《教育杂志》以及钱智修主编的《东方杂志》，都纷纷前来约稿。

　　就像陶元庆一样，钱君匋也开始招架不住了，在他应接不暇之际，几位熟悉他的朋友，如章锡琛、夏丏尊、叶圣陶、陶元庆、邱望湘，还有老师丰子恺、陈抱一，发起为钱君匋订立《装帧润例》，并由老师丰子恺起草写了《缘起》。所谓润例，指的是设计封面所需支付润笔的尺度，而润笔原来是毛笔蘸水这个动作，后引申为请人写文章、写字、作画等所付的报酬。这是旧时画家书法家的惯常做法，用在书籍的装帧设计上，钱君匋先生算得上开了先河。但即使有了这样一个润例，也没能挡住纷至沓来的约稿——钱君匋回忆说他设计的书衣，总有四千种上下，而且因此还得了个“钱封面”的雅号。

　　丰子恺先生自己对于书籍装帧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出版的书籍，有不少是他自己设计装帧，有时也相帮别人设计封面。丰先生设计的封面很有新意，比如他为自己的《子恺画集》设计的封面，是让女儿软软画了个小人，书名题字则是让大女儿丰陈宝来完成。这本书所选的漫画都是一些生活漫画，所以这样的封面设计可说是极其恰当的。还有一本就是1955年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子恺漫画选》，这本书的内容主要为儿童漫画，丰子恺便让当时仅五岁的外孙女杨朝婴代为题字。

　　丰先生设计的封面以漫画为主，很少用图案画。漫画也仍是他的一贯风格。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为宏徒编的《文坛逸话》设计的封面，画面设计非常有魄力：大面积留白，六个人物围桌而坐，也许正在谈论“文坛逸话”。他们有说话的有正在听的，却都是子恺漫画的一贯风格：不细画出脸面，然而说话的人与听者却又一个个栩栩如生。用笔漫中有细，讲话的人的长须飘然，从听者手中的香烟还可以清晰看到袅袅青烟。丰子恺对于装帧设计有很高的要求，1960年他在《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一书的序中这样写道：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结合，是优秀艺术作品的根本条件。书籍装帧既属一书，当然也必须具备这个条件，方为佳作。盖书籍的装帧，不仅求其形式美观而已，又要求能够表达书籍的内容意义，是内容意义的象征。这仿佛是书的序文，不过序文是用语言文字表达的，装帧是用形状色彩来表达的。这又仿佛是歌剧的序曲，听了序曲便知道歌剧内容的大要。……君匋长年致力于装帧艺术，深切地体会上述的条件与要求，所作不乏佳品。

　　三代师生，在人生这座三层楼的第二层，都作出了不懈的探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而装帧设计艺术可能在“二层楼”并不占居主要地位，却与各门艺术都有关联，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本文摘自即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星河界里星河转》一书，由上海市丰子恺旧居陈列室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