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田园

　　后院有一个园子，种着两丘各式蔬菜，断墙边杂生着三三两两的野草。

　　只因幼年时偶然所得的一本《闲情偶寄》，使我对李渔的饮食之道和生活情趣颇为赞赏。又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本小册子，其中记载的《半亩园小记》竟使我与李渔不期而遇，于是“半亩园”便成了祖母后园的“闺名”。

　　春日里，祖母爱扒开后园肥沃的土壤，往里添些蒜瓣，埋下几棵嫩葱，在湿漉漉的泥土上空撒下西红柿、小青菜、茄子等的种子，长出果实以备自家食用。三四月份的江南，梅雨未曾到来，空气温润、干净，微微氤氲着不知名花草的芬芳。乡村里影影绰绰的中年汉子扛着长长的铁锹，终日在田地里劳作。到了午时，多半有三三两两的妇人带着调皮的孩子，盛着满满的食物送往地里，爽朗的笑声一阵一阵消逝在晴日的上空。

　　白日是蔬菜瓜果勤奋生长的好时候，是农人们的心血和希望，但从山尖上悄悄冒出的月亮此时在为另一群小生命深情歌唱。

　　我时常在黑夜即将来临的时候，踱步到那一片小小的园子。断墙边的小生命白日里承受着农人的白眼和忽视，在恬淡如水的夜晚终于获得生命的本真和自由，我悄悄拨弄这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爱抚地摩挲它们刚刚长成的新叶。

　　一年蓬的生命力总是如此顽强，占据着半壁江山；紫苏的新叶在宁谧的夜色下微微蜷缩，沾染着新鲜的露水；泥胡菜的茎叶直直地站立着，沉醉在月光的温柔里；酢浆草也嫩生生的一片，轻轻摘下一片放进嘴里，酸酸的，涩涩的；茑萝花匍匐在地表上，瘦弱的模样惹人怜爱，谁又能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它竟能开出一片星星点点的鲜红色小花；然而，我最爱的是那片草茉莉，那一蓬绿绿的晚饭花。

　　草茉莉有很多名字，晚饭花、烧汤花、粉脂花、夜晚花、地雷花等，花有多种颜色，“半亩园”里最常见的是紫色，我看着它们从恬淡的浅紫弥漫成浓的化不开的深紫，将枝叶下的青草也点染上淡淡的紫意。汪曾祺是个极富生活情趣的老者，他有一部集子，名字别致，叫作《晚饭花集》，说的正是草茉莉。

　　傍晚时分，勤劳的主妇们开始烧火做饭，村庄里的炊烟袅袅上升，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孩儿嗅到米饭煮熟的清香，红薯蒸腾的甜味儿，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小肚子，肚里早已饥肠辘辘，不远处，传来大大小小的母亲们长长的呼唤声。赶牛人在几头脚步迟缓的老牛后方缓缓地迈动着脚步，牛儿有时“哞哞”地长叫几声，倾诉着人世间的悲喜交集。不久，晚饭开始了。草茉莉在农人大口大口吞咽米饭，品咂蔬果鲜汤时悄悄绽放，小小的花瓣，细嫩的蕊儿，吐露着自身的芳香。

　　吃罢晚饭，小孩儿在母亲亲昵的叫骂声里脱光衣服，露出光溜溜的小肚皮和爬满泥垢的脚丫子，在哗哗的清水里嬉闹。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一个说着年轻时候的浪漫情事，一个说着古老的民间传说，远处的山影在游走的时光里静默着，夜色渐渐暗了。静默生长的植物里更是透露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们保留着的原初的古朴和真实，粗茶淡饭尽显食物的本真和甘甜。

　　有人说这是保守，现代人鄙夷它的朴实、艰辛，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原汁原味的生活。在这里，云儿也为人们停留，风里响着悠扬的鸟叫，故事在远古里讲述，在今时中回放。有做活累了的农人，坐在自家田埂上，掐下掩藏在青草深处的野草嫩芽，微微眯缝着眼，细细咂摸品尝；有妇人在引逗啼哭的婴儿，那翩翩的蝴蝶顿时吸引了婴孩专注的目光；困难日月里，人们将自家的蔬菜粮食送一点儿给亲戚、邻居，彼此之间笑着，闹着，草茉莉也含着微笑，脉脉地看着人世举动。夜色愈来愈暗的夜晚，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伴随着微微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五六月份，“半亩园”里的果蔬，早已抽出了长长的枝叶，掩掩映映的绿叶之下躲藏着一个又一个玲珑的青色番茄、弯弯茄子。黑夜来临，墙根下的小精灵们，有的耷拉下了白天精神的脑袋，有的依旧神采奕奕，凝视着日月星辰的变化。

　　夜逐渐深了，草茉莉吐露了最后的淡淡香气，在天地的怀抱里，在亘古不变的自然运转中，合上了小小的紫色花瓣，在草木的精气里沉沉睡去。

　　此时，“半亩园”沉静如水，偶尔传来不知名的小虫子的几声夜唱，抬头看看深空，只有一片叶子静静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