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情结

　　寒冬阳光里，我看见我农家后面菜畦边露出半截身躯的蚕豆苗，深深为之折服。那么不起眼的小东西，竟然用它的一牙儿嫩绿，对抗整个冬季。在除了播种的人就再无人关注的田野里，它如此坦然，丝毫没有屈服于寒冬的意思。

　　记得儿时每到晚秋蚕上山后，母亲会提着一小篮去种夏天收获的蚕豆种子，带上我们姐妹俩，去垦得又松又细的田里，用刮子挖出一个一个整整齐齐的土坑。我们埋头紧跟母亲的脚步，凭着孩童特有的一丝不苟，数准四颗蚕豆安放在小土坑里。如今仔细算来，待到蚕豆苗长成开花，得在清明时节，中间约莫六个月，那可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啊。但蚕豆苗偏偏要出生在寒冬，又迎着风霜长得那般从容不迫，着实倔强，着实可爱。

　　在万般寂静中，它按着自己的意愿率性成长，积蓄了大地深处最古老的力量，尽情伸展它的身躯。作为农村的孩子，素与花店里精心包装的花草无缘，以致历来颇爱乡间随处可见的“草花儿”。蚕豆花当数一种，儿时可以蹲在田塍上盯着它细细打量许久，这分明是一双双微笑的眼睛么。开在春风里，那又长又卷的睫毛下，浓黑的瞳孔一闪一闪，真是大地的一个个精灵。是啊，乡野的很多东西，都静静地站在那儿，你仔细欣赏它，或者你无暇欣赏它，它都不卑不亢地盛开在那儿。

　　不过，最让人惦念的，还是清明时节寻觅“蚕豆耳朵”的乐趣。那种道不出所以然的兴致，让人着了魔一般寻觅着它。在鲜有玩具的年代里，我们所有的娱乐都和乡间的风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说不清是我们离不开乡野，还是乡野需要孩童来点缀。年复一年的阳春三月，总能唤起儿时珍藏的回忆：譬如与玩伴比赛采摘蚕豆耳朵的大小和多少，譬如用玻璃瓶装上油菜花去谁家土墙的缝隙里引诱蜜蜂，譬如用毛豆那许多根长长的叶柄制成所谓的“宝塔”......这些成人世界里“毫无意义”的事情恰使我们的童年充满意义。而孩童时养成的性情似有一种魔力，支配着人一生的意志。纵然生命中许多淡淡的悲伤消耗着我们最初的期许，纵然宛如远行的青春将童真逐一告别，我也愿意保留做这些虽“毫无意义”而纯粹快乐的事情的习惯。

　　这些习惯，让我爱上蚕豆花夹着甜味的清香，也爱上“蚕豆耳朵”惹人喜爱的长相，更爱上了蚕豆或绵软或喷香的口感。儿时零食匮乏，于是从嫩蚕豆吃到老蚕豆。那时做菜的原则是简单，能够蒸着吃的就不炒着吃，能不放复杂调料的就尽量原汁原味地吃。不知道这算不算赶了现在低碳生活的时髦？无论如何，把嫩蚕豆放在土灶的蒸架上蒸熟，趁热就着太祖母用“祖传手艺”制出来的豆瓣酱，那绝对是我们永远不能忘怀的味道。如果母亲得空，很奢侈地炸了一碗“油沸蚕豆”，那我们得拿出瓶瓶罐罐储藏着吃上好几天了。

　　不知何时，味蕾变了，蚕豆被遗留在童年里。后来母亲提醒，蚕豆从播种到结果，经历半年有余，时间制出来的可不都好东西吗！是啊，相比蚕豆的缓慢，有些食物、甚至有些人事都显得那么急迫，缺了点那可爱的“蚕豆精神”。

　　细想来，蚕豆的一生，奋力而能忍受平淡，从容而不卑不亢，在平凡和现实里，尝试着巨大的美的可能，这不就是它教会我的人生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