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农村，家家户户都拥有一个二三十平米大的小院子，叫做天井。天井白墙青砖，四四方方，上面是开阔的天空，里面种花植树养家禽，动静结合，是江南农村的缩影。

　　小时候，我家天井中央是块长方形的厚石板，粗糙，深米白色，横在鸡窝上。母亲每天把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摊在上面，用板刷搓洗，汗珠从额头滑落下来，和衣服上的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天井里，渗入地表。水是从脚边的井里打上来的，水井深十来米，人工开凿，天燥时，水越来越少，井越望越深，下雨后，井水涨起来，连续几天暴雨后，甚至用手就能触到，低头就能看到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凸出地面的小小水井是戳在江南农村的一枚邮票。井水清澈明亮，冬暖夏凉，做饭洗菜洗衣全靠它，是村民的生命线。

　　石板下面是鸡棚，那是家里养的几只鸡睡觉休息的地方。鸡棚是父亲用砖块一块块垒起来的，砖块与砖块之间有空隙，点点亮光投射到鸡棚里，那是鸡抬头仰望外面世界的窗口。一颗颗鸡蛋安卧在潮湿的鸡棚里，等待母亲弯腰去捡，有时够不着，还得用竹竿捞出来。天井东边是一棵曾祖母活着时就种着的老枇杷树，臃肿的身子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井，有的枝还睡在了屋顶上。每年五月底，枇杷成熟，肥大嫩黄的枇杷挂满枝头，有的还调皮地伸到墙外头，让人谗涎欲滴，惹得村上的小鬼搬来梯子在墙外偷采。枇杷树西侧的乱石堆里种着好几株凤仙花，它的种子很好玩，种子包在一个梭形的软壳中，将软壳轻轻一按，便弹开卷曲，褐色的种子就掉出来，滚落到地上。将凤仙花瓣放在小石臼里捣碎，均匀涂在手指甲上，用细线包好，过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拆开一看，手指甲就变得鲜红，十分漂亮。村上爱美的小姑娘因此常来向我讨要些凤仙花去染指甲，这是那时乡下时髦的美容土办法。天井里还长了些杂草，风吹草动，鸡来啄食，井边放着一个破碗和一个槽，碗里放着干瘪的稻谷，槽里蓄着水，供鸡吃喝，每天都得往里面添点。

　　东墙角有一个洞，方便鸡鸭进出，北墙角有个用稻草搭成的鸡窝，母鸡有时也在里面下蛋，那是它们的“备窝”，母亲就得弓着腰穿过枇杷树去捡来煮给我吃，我是吃着母亲煮的白煮鸡蛋长大的，亲戚们都知道我是“从鸡壳里蹦出来的”(母亲语)。母亲总是在饭后从灶上拿出一个白煮鸡蛋，笑眯眯递给我，口中念道：“白焐蛋，囡囡吃了长大大。”南墙角埋着奶奶开春腌制的几个冬菜甏，一到冬天家里没菜时，奶奶就挖个冬菜甏出来，撬掉盖在上面的泥土，一缕一缕地取出香喷喷的冬菜，洗干净，切细，放到锅里用菜油炒熟，端上供全家人享用。“炒冬菜，香喷喷，吃了个通(这次)想下趟。”奶奶总骄傲地夸自己的冬菜好吃。炒冬菜，是农民餐桌上的家常菜，也是儿时记忆最深的美味。西墙角是一条小沟，通向墙角根，可将天井里的雨水和洗菜淘米过的脏水及时排到外面，不至于让天井成为汪洋大海，是天井里不可或缺的交通大动脉。

　　天井里还有很多“过客”，春天的蝴蝶蜜蜂，夏天的萤火虫知了，秋天从高处飘落的枯叶，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哦，还有飞得累了停在枝头屋顶石板上歇脚的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儿。它们一起把天井装扮得五颜六色，营造得热热闹闹。我喜欢和村上的小伙伴躲在天井里玩耍，奔来跑去，经风历雨，那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春天，围着漫开的黄色红色白色的太阳花转；夏天，在紫色的葡萄架下吞吐；秋天，仰着脖子看天蓝云淡，向高飞的鸟儿投去羡慕的目光；冬天，抓起落满天井的洁白的雪堆一个雪人，让它守护天井的安宁。每到雪花飘洒时，爸爸就“掮新官人”把我送到天井，也孩童般地蹲下抓雪、堆雪人。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我们越长越高。小小天井，浓缩了乡村景象，传播了童年欢乐，恰似一幅缤纷的五彩画让人迷恋。

　　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村上的老人过世了，中年人变老了，小孩长大了，那些曾经一起玩的小伙伴都走出了天井，走出了农村。年轻人有了新的内心和生活世界，他们和农村保持了距离，乡村成了他们的敏感词。他们的岁月多了些现代化气息，少了份能持久温暖心灵的童年记忆，天井不再成为他们许多年后定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传统江南印象。他们知道天井，却没有从中获取快乐，这不过是一个模糊在脑海无足轻重的名词，而不是具体活泼的动词。

　　家里的天井依然在，只是水井枯了，鸡棚空了，枇杷树上长的枇杷稀稀落落了，石板上长满了青苔，空的冬菜甏凌乱地堆着，一副破败的样子，它像一个暮年疾病缠身的老人一样无助。奶奶经常从窗户里望着天井，混沌的双眼装着里面的一切，或许那里收藏着父辈甚至他这一辈的童年趣事。天井很寂寞，它向天空呼喊那些曾围绕在身边的花草飞虫、儿童和那悠长朴素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