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腊月里，父亲不慎摔伤了膝盖，住院，我断断续续去服侍了好几天，认识了邻床的病友小章。

　　小章是父亲进院之后第三日进来的。那天，门外走廊上突然一阵嘈杂，我正欲出去看个究竟，三四个护士推着一只铁架子床匆匆进来，我急忙让开，护士们七手八脚将伤员移到床铺上。这名伤员痛苦地哼哼着，额角头、手背上、脚面上都有血迹。十来分钟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慌慌张张赶进来，高声嚷嚷：“咋回事？！咋回事？！”那伤员微微张开眼，很吃力地回答：“撞了。被人撞了……”那女子呆立一阵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坐下，“哗”地哭出声来，眼泪鼻涕一齐涌下来，真像是决堤的洪水。我猜想她从第一时间得知丈夫被撞到现在，大约已有半个小时光景了，这半个小时，她肯定经历了无比复杂的心理历程和内心煎熬：从最初时的震惊万分，慌乱不知所措，到忧心如焚，夹杂着怨恨、愤怒、懊恼和侥幸，努力不去想最坏的场景，那场景却总是在眼前闪现，正如万箭穿心，箭箭见血。现在终于看见了丈夫，虽然痛苦万分地躺着，但还能答话，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万般情绪也终于喷礴而出。我与另一名伤病友的家属安慰她：不幸中之万幸，伤得不是很重，不要紧，只是吃点痛苦。那女子一抹眼泪，好像忽然记起来似的，站起来问丈夫：“伤在哪儿？”丈夫伸出左手，指指右肩。这时，医生来了，检查了一番欲离开，那女子赶忙问怎么样，医生说：“现在需要观察，看看有没有内伤，脑子呀、肝呀、肺呀、脾呀什么的。肩上是严重骨折，但不是致命的，过几天再开刀做手术也不迟。”那女人一听要开刀，刚舒展一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以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输液，毕竟是三十多岁的青壮年，气力好，第三日他坚持要自己下床上厕所，虽然肩膀暂时被固定着，上身动不了，像半尊泥塑，但行走自如。躺在床上无事，话语也多起来，交谈中，我得知他姓章，是湖南人，在濮院羊毛衫市场开了家整熨站，夫妻俩手脚勤快，生意不错，一双儿女还小，生活还算满意。说起那天出事，他惊魂未定，他说自己好好地开着三轮车出去送货，在一处弯道上遇着一辆开得飞快的小货车，那车将他连人带车撞出老远，他只知道在空中翻了几转，重重地摔在地上，后来便痛晕了过去，是路人看见报了警，他被送进了医院。后来，从小章与妻子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得知，撞他的货车是一辆破车，司机交的保险只是强制险，额度不高。因此，小章身受痛苦不算，还要为医疗费动口舌，所以他很烦恼。

　　果然，第四天下午，小章的妻子，那个小个子女人在与一个人通电话时忽然失控似地暴怒起来：“你昨天说今天来预付医疗费，今天又说没有钱了，你什么意思？！你不要欺负我一个女人家，你把逼我急了，我什么事也会干得出来！”从她的话中，我猜出个大概：那个司机撒手不管了，准备提前回老家过年了，一溜了之，随便由保险公司和交警队来处理。说了一通后，她突然静了下来，大概那头挂机了。她呆呆地立着，突然伏在丈夫身上，抽泣起来：“原本打算一家人再过十来天回老家过年的，火车票已经订好了，爸妈在等我们啊，老二四岁了，还没见过外婆呢！现在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办呢？”小章安慰她，引开话题：“慢慢地总会好的。两个孩子谁在看着？”妻子说托老乡看管着。

　　第五天早上，医生来查病房，小章突然提出要中止治疗，出去两天，说：“我要去交警队，先把事情处理好了，再来看病。”医生说这样对治疗是有风险的，小章说不要紧，风险自负。医生只得同意。我悄悄问小章怎么可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他说自己估计这伤不用开刀，想去请一位自己认识的老郎中看看，虽然可能恢复要慢一些，但费用要省许多；如果他不接收，再来开刀也不迟。我明白了：那个司机跑了，拿到的只是强制性保险的那点赔偿，肯定不够医疗费，小章觉得自己伤得不是很重，开刀住院，既麻烦又费钱，于是另想办法。我佩服这湖南人的精明，也担心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幸被我言中了，两天后，小章夫妻又来了。我当然不好意思去问他原因。过了一天，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当晚，麻药醒了，小章痛得哼哼哈哈的，妻子看着心痛，报告了护士。护士说刀口很长，是比较痛的，给他上了麻药袋，小章好受了些，不久便睡着了，鼾声如雷，我们大家都没有睡着。

　　又过了两天，我父亲出院了，临行前，我祝小章早日康复，他很果断地说，不管医生同意不同意，过两天也要出院，但老家是肯定回不了了。他妻子说得很让人伤感：“大人倒不要紧，两个孩子又要等上一年，他们天天吵着要去见外婆，叫我怎么对他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