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3日，周六，秋分，多么美好的日子。父亲，却唯有通过我们租用的呼吸机在发出声音。我从来都不知道，生命之火的萎谢是这样残忍。生命，是动，是笑，是跳，可是，床上的父亲，却在一分一秒地离去。下午15点40分，绝望的哭声冲出屋子，我的父亲，一位终身老实巴交的农民，撒手归去……

　　父亲，我仔细端详您，才发现71岁的您根本未曾衰老，白绵绸的中式内衣，藏青色直罗棉中装，半长西装外套，黑色皮料鸭舌帽。父亲，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葡萄结，都是您80斤不到的妻子——我的母亲在剧痛中制作。每次看到母亲气若游丝的哭，我只能把她揽在怀里。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每一次，我凝视父亲的手和脚，都想起《台阶》中的父亲，“他的脚板宽大，裂着许多干沟，沟里嵌着沙子和泥土。父亲的这双脚是洗不干净的，他一般都去河里洗，拖着一双湿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来。”何其相似。只是您抽香烟，您的耳屎永远有孙女帮你掏干净。还有《台阶》中“父亲身子晃一晃，水便泼了一些在台阶上。我连忙去抢父亲的担子，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凑热闹，我连一担水都挑不——动吗！”年轻的初中生读不懂这里的父亲，我能懂，一位地道的农民父亲，都会认为自己很健康。父亲您不也是吗？生病前不久，村里体检完了回家，满不在乎地告诉母亲：“跟你说，我是健康的，你看，什么病也没有，你自己倒不够健康。”

　　农民父亲，有着长在骨子里的朴实。农村里会把朴实翻译成老实。一次，您好端端骑着自行车，被一辆拖拉机逼过来擦倒了您。别人跟我讲，您第一反应是赶紧艰难站起来，跟拖拉机司机说：“我没事。”倒是司机不放心，留下电话号码，告知随时跟他联系。又是以为自己没事的父亲，坚决不去医院，直到我把车开到门口，强拉着去医院，结果当然是骨头有碎裂，上石膏。我给父亲买了一副手杖，让他拄着走，嫌难看，他宁愿痛也不用。

　　地道的农民父亲从来学不会偷懒。村上的红白大事，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包括后来农村田地减少，您经常外出做小工，去茧站烘茧子等，别人总是喊着要您去。小农民的钻营，偷工减料，您一点点没有。我是农民的女儿，我熟悉农民。闰土是农民，《台阶》中的父亲是农民，这是本分老实，勤恳如老黄牛的农民；有着只顾自己一亩三分地，绝不理会他人帮助他人的小农思想的人也是农民，他们是精明的农民。

　　16岁开始学裁缝的母亲，很能干，很会挣钱，但是在干农活上，乡人称之为“软脚蟹”。母亲挑不起担子，不会洒农药，她只会双抢等农忙时节下地。在我的父亲母亲身上，男女界限是如此清晰。父亲刚，母亲柔；父亲力，母亲韧；父亲躁，母亲忍。

　　父亲，是到我家做招女婿的。旧时做招女婿，绝大部分是因为家里穷。父亲“嫁到”我家，从此改名换姓，继续做一个农民。

　　父亲，我们的出现，把您变成了父亲。您养育了三个儿女，然后是六个，然后是九个……“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周国平说。

　　父亲，您极其重男轻女，是因为您是招女婿的缘故吗？是跟母亲一样决绝地对着计生干部说“我一定要生出儿子为止”的心理吗？农历六月二十五我出生，长久在外放蜜蜂的您回来，奶奶跟您说，生了个女孩，您哼了一声就走开了。当满头满脸痱子的我被抱出来的时候，当我孤独地在玩耍的时候，我依然是幸福的，因为我有父亲。父亲在，台风来了，不害怕，父亲在，黑夜来临不恐惧。

　　父亲，您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喝酒。当您病的时候，我和母亲是多么恨恨地说：等病好了，一定好好教育一番，杜绝烟酒。可是您在的时候，过年过节一定给您买的还是烟酒。因为，这是您唯一的爱好，我怕您不高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烟酒买好一点，然后让您常年吃保健品。我是唯一会劝您不要喝酒抽烟的女儿吧。从小，我惧怕您抽烟尤其是喝酒。也因此，从小，您就不喜欢把我带出去。您嗜烟酒如命，以我胆怯的眼神，想着您心里最惬意的姿势是：架起二郎腿喝酒，却无人来阻止您。

　　父亲，我最难过的是自从您病倒，没有说上一句话，没有喝上一口水。这是一种怎样残忍的疾病！我诅咒它。当母亲把您的记账本交给我，我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直到9月4日。9月5日傍晚您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紧闭的ICU门外，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睡在医院，早上醒来，看见一个个躺在椅子上的陪客，杂乱的用品，以及禁闭在门内的病人，偌大的空间变得如此凄凉，无奈……躺在家里，想着在那个空旷的异地ICU中，父亲被各种机器折磨着，眼泪滑落枕畔。

　　父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怎样的哀伤。当我想起父亲可以骄傲地在篮子上、箩筐上、别人的寄名红纸上，写下有力毛笔字的时候；当我看到父亲的笔记本扉页上记下“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的时候；当我还没有把父亲当作老人更没有把他当作小孩一样宠起来的时候——我猛然想到，我还没有仔细去聆听父亲心灵。一颗卑微的心灵，别人从不在意，但是儿女应该去聆听。

　　父亲，死亡和我争夺您并且终于把我击败。我犹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我眼睁睁地亲历了从生到死的距离。无论如何哀嚎，下跪，都无济于事。

　　父亲，我永恒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