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十月十四日，浙江，乌镇，木心美术馆，“大英图书馆珍宝展”，当年疯魔英伦贵族美女、少妇的美男子拜伦，在一束灵光中信步向我走来。

　　“你好啊！拜伦！”

　　拜伦笑而不语。

　　拜伦勋爵不老，岁月在他俊秀的脸上，没有丝毫痕迹。如同他的诗句：“奔腾吧，你深不可测的靛青色的海洋！千万艘船舰在你身上驰驱，痕迹不留。”

　　附身于拜伦手稿展柜，半个世纪之前的场景，清晰显现。

　　六十年代初，甘肃，兰州，段家滩，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预科，读《曼弗雷德》，听柴可夫斯基的同名《交响曲》；读《恰尔德·哈罗尔德在意大利山中游记》，听柏辽兹的同名《交响曲》(中提琴与乐队)；疯狂阅读《普罗米修斯》《该隐》《海盗》《唐璜》……

　　做“拜伦式英雄”梦，一做就是半个世纪，至今仍未完全苏醒。卡莱尔曾经棒喝：“合起你的拜伦！打开你的歌德！”我倒是打开了歌德，但迄今不曾合起过拜伦。拜伦始终与我心有戚戚。

　　岂止是卑微如我，勃兰兑斯的巨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专门评述拜伦(有民国三十七年侍桁译《拜伦评传》单行本)，就连罗素《西方哲学史》也辟出一章，论及并非哲学家的拜伦，高度评价他对西方哲学、思想、文学、艺术的深远影响。海涅、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想想他的《当代英雄》、屠格涅夫——想想他的《父与子》，是他的嫡传。而对他恶评的卡莱尔、缪塞，则始终不能摆脱拜伦如蛇纠缠的阴魂；甚至如托尔斯泰，也无法驱除拜伦如云笼罩的梦魇。

　　拜伦的“抒情史诗”，集十九世纪西欧“时代精神”大成。勃兰兑斯说：拜伦“给他那个时代的诗歌文学打上了最后的决定性印记”。

　　有论者说：“拜伦挥动着他那热烈如火的诗笔，震撼了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他的声音，像上天的声音一样，穿透了地上万民的心胸。他的真实，以宇宙大真实的威力，降落在一般大众的头上。”

　　“不读书”？“不读报”？非也！拜伦曾就读于哈罗公学——拜伦崇拜者丘吉尔此后也曾毕业于这所著名的贵族学校——毕业于剑桥大学。他的确不是个“好学生”——天才都如此——，但却博览群书，不仅是文学，而且阅读了几乎所有欧洲哲学、历史名著。

　　“捣蛋鬼”？“皮大王”？小了！拜伦是撒旦，是该隐，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恶魔叛逆。

　　“我鄙视一切向上帝屈服的东西。”

　　“假如这幸福中掺杂了奴性，那我宁肯不要这幸福。”

　　“决不寻求任何只有下跪才能获得的奖赏。”

　　“只要在反抗的时候把持住你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毁灭这颗坚定的心。”

　　“那致命的果子，却也给了你们一份好礼物，那就是你们的知性。不要让它屈服于暴虐的威胁，而盲目地去信仰，违背一切外部的知觉和内心的情感，要思想，要忍耐——在你自己的心中，筑起一个内在的世界，不受外来力量的支配。这样你就更加接近灵性，你自己的斗争就可以获得胜利。”

　　心仪拜伦的罗素，与此同道，侃侃而谈《为什么我不是基督教徒》。

　　鲁迅《摩罗诗力说》云：拜伦乃是“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的“恶魔”。

　　叛逆如普罗米修斯，是连宙斯也不放在眼里。叛逆如拜伦，是连上帝也要反他一反。

　　一别半个世纪，今日乌镇重逢。

　　欢迎你！诗人、哲人、情圣、恶魔拜伦！

　　虽是远方异邦，你也不会孤独。

　　你曾问过：“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问候？以眼泪？以沉默？”

　　今我作答：“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将携挚友同来欢迎，以欢笑，以美酒。”

　　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逐日的夸父，奔月的嫦娥，钻火的燧人，射日的后羿，舞干戚的刑天，触不周的共工，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搅翻龙宫的哪吒女，都来与你共饮。

　　乌镇幸会，一醉方休，销而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