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七月十五日，是小娘舅离开人世十周年忌日。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五日傍晚，传来小娘舅去世的噩耗，我悲痛万分，即转告父母，连夜作好相关准备工作，在第二天早上和父母一起奔赴金光兜村庄，为小娘舅吊丧节哀。眼看小娘舅灵堂前没有遗像，即开车回到桐乡为小娘舅扩彩照配镜框，并挂设在灵堂上方，以寄哀思。

　　爷爷、奶奶，一共生育四个男孩(阿三从小送进堂里，事后下落不明)，没有女儿，然而将次子(我父亲)当成出嫁的闺女，故我们顺理成章地叫二老外公、外婆，大伯、叔叔也成了大娘舅和小娘舅。小娘舅高耸的个儿，英俊的国字脸。小父亲八岁的小娘舅，少年时巧遇解放初期，有幸赶上了免费上学的好机会，故而有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在本大队技术含量最高的“机器船”上当机手。

　　所谓机器船，实际上是一座流动泵站，在它特制的船舱里，安装一台十二匹马力柴油机，在宽阔的船头上，装上一台十英寸抽水泵。机器船的造型与农用船有所不同，它有着船身短、船腰粗和船底平坦等特点，短船身的优点，在河道里转弯抹角，调头灵活；船身粗壮的好处，是增加载重量和便于安装机械设备；船底平坦的设计，是稳定船体和在浅水河道进出自如。在农村没有通电的时候，农业生产的排灌，主要依靠机器船发挥作用，特别在春耕和夏收、夏种期间，机器船为各生产队昼夜不停地抽水灌溉。

　　我在家里是四兄妹中的老大，故很少得到父母的关爱，在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几乎和小娘舅生活在一起，并得到小娘舅无微不至的关怀。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小娘舅管理的机器船上度过。在船上，小娘舅最担心的是我的安全，所以经常叮嘱我、告诫我：“前后走动时要千万注意安全，不能触摸没有防护网的传动皮带，否则会轧伤小手指，甚至丢掉小性命；不要走到船舷边上去玩耍，一不小心掉进河里还听不到落水声。”在船上，小娘舅像慈父一样呵护我，每到太阳将要落山时，他用一只铁皮小桶，放在冷却系统出口处，接上从发动机里循环后流出来的热水，然后倒到木桶里，接连倒上几桶后，让我赤条条地坐在木桶里，这时，小娘舅一边问我水温烫不烫，一边用毛巾给我擦身洗澡。

　　整天呆在机器船上，也会感到乏味枯燥，甚至无精打采，便走进震耳欲聋的船舱里，观看机器上乌油油的零部件，它们随着发动机的节奏，齐刷刷地舞动，新奇好玩。每到傍晚时分，牛虻聚会便成了一大看点。因夏季干旱，河道水位浅，水泵扬层高，发动机负荷重、转速慢，造成柴油燃烧不尽，排气管里冒出乌龙般的浓烟。当夕阳西下，天气凉爽，刺鼻的柴油味飘向田野上空，会引来黑压压的一群牛虻。它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绕“嘭嘭嘭嘭”的机器船，满天飞舞的场景非常壮观。那时，发动机像人来风似的，声音更加低沉发闷，黑烟更加浓烈带劲，全身漆黑的机器船，简直成了蜜蜂箱。

　　机器船要换地方，便成了一大难题，起初是人工摇船，摇走笨重的机器船确实不容易，后来，聪明的机手们调整水泵角度，用水泵当动力——让机器船变成冲水船。冲水船的速度，虽然与轮船无法相比，但当时还没有出现挂机船，所以不成体统的冲水船，在运河塘里来去匆匆，也算得上是一道独特的水上景观。

　　当时尽管交通不便，但并不影响小娘舅的出行兴趣，他每月至少前来我家两次。那时，一方面我家的经济条件比较差，另一方面他把我们当作自家人，所以每次空手而来。受大人们的指使，让不懂礼貌的我，竟敢在小娘舅面前唱起了一首顺口溜：“娘舅，娘舅，趟趟空手，喝酒像只破漏斗，吃饭像只饿煞狗，吃肉好像搬砖头。”“小娘舅，小娘舅，十支茭白一双藕。”所谓十支茭白一双藕，指只带十个手指头和两条胳膊的意思。弄得小娘舅哭笑不得，非常尴尬。此后，每次途经大王渡摆渡口小店，给我们各买一份小礼品。记得硬糖居多，难得买几只羊卵泡(彩色小气球)，我们用力猛吹，尽心玩耍。

　　几年后，小娘舅将成家立业。虽然小娘舅自身条件比较优越，加上二哥(我父亲)早已出门让利，应当说找个媳妇并不难，但家底实在空荡无比，小娘舅的婚姻与父亲做上门女婿相差无几，但有所不同的是，在他们结婚当天，增加了一个叫做“两头拜天地”的结婚仪式。也就是说，先做上门女婿，等到大舅子(女方一妹两弟)成家立业之后，小娘舅携妻带儿返回老家金光兜。

　　听到小娘舅要去做女婿的消息，只有六岁的我也担心小娘舅结婚后，不再爱自己而伤心，并在小娘舅房间里痛哭流涕。在小娘舅结婚那天，我又兴高采烈地冲锋在接亲锣鼓队前面鼓掌呐喊。当天，初次见到新舅母有点陌生，便不敢靠近新娘子，也不想留下来陪小娘舅，结婚仪式结束后，随送亲队伍回到了外婆家。第二天他们回门时，感觉小舅母和小娘舅一样喜欢自己，从而不再疏远她了。小娘舅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留在他们身边，即从当晚开始，睡在他们温暖的新棉床上。

　　小娘舅结婚第四年，有了第二个孩子(头胎夭折)，取名徐建根，时隔两年生育女儿徐娟凤。接着大舅子喜结良缘，小娘舅圆满地完成了在钱家的任职期，在第二年春节前，携全家四口回到了大门对着大娘舅家后门口的老太公家。老太公是外公堂叔，是小娘舅堂爷爷。没儿没女的老太公，老来终得有人照料，眼看堂孙——小娘舅人缘好又聪明，同意继承家业(两间厢房和灶间)，尽赡养义务。

　　每次去塘南小娘舅家，都要涉水摆渡过河，故单独去塘南父母会担心，但对我来说，一则自己会游泳，二则在波光粼粼的大运河上，可以看到各类船只，如县级机关穿梭如箭的小轮船、航运公司庞大整洁的客运船、运输部门“拖儿带女”的拖驳船、生产队里装运农资的摇摇船、个体经营运送货物的风帆船以及全家老少走在岸上背纤的货运船而兴奋不已。在农村没有公路的年代里，古老而壮观的京杭大运河，称得上波澜壮阔，风光无限。

　　偶尔会碰到摆渡船上岸维修，只好唉声叹气地绕道而行，便翻越高耸云霄的万年高桥(单桥)。沿着运河北岸纤塘古道一直往东走，途中看到对岸与世隔绝的麻风村。称是村，实际上只有散散落落几间平房，和几个肢体并不完整的老人。隔河远远看到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影，总会害怕被传染而不寒而栗。其实，麻风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在一般情况下它不会传给他人。

　　由于生活拮据，年过花甲的小娘舅，经常到河浜兜里装笼子捕捉龙虾换点辛苦钱。有一次小娘舅踏着我家的三轮车，从石门镇上卖了龙虾赶回家，途经桐石公路钱林村出口处左拐弯，不慎被汽车撞伤住院。在小娘舅住院的日子里，我只能象征性地每天去医院探望，遗憾没有时间留下来服侍小娘舅。小娘舅出院时，我总算抽时间把他接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