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草，一直生长在陡峭的河边，泥岸或者稻田的阡陌里，躲在茂密的有着无数刺蟊的豆秧深处，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如果不是用手攀过去，脚绕进去，滑倒在河边的泥岸，或者刺蟊会毫不留情给你一刺，冒着一些看不见的凶险，就真的割不到肥美的青草。

　　出门前，我还是会装模作样深思良久，做一些迂回曲折的想象。青草是湖羊的美食，就如稻米对于江南人一般重要。那时我还不知道北方人吃面，外国人喝牛奶，要不然也喂羊们饼干，我就不必割草了吧。每天放学后，我和村上的小孩们一样，将与泥土里的草根做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对决。可是青草还是很难找到。

　　如果去村西，那有一条河挡着，而且村西的阿财兄妹早就像攻占一〇一高地一般占领了制高点。村南面是一片大大的稻田，前村的人已在伏击状态，密密匝匝移动在稻草里，村后也是一大片稻田，但那边一直阴气极重，停着几副衰败的露出角的棺木，休说是小孩了，连大人都不敢轻易进入。村东是一条大道直通一个小集镇，路边更是光秃秃一片。

　　然而，我们还是要去割草，绞尽脑汁，反复探路，声东击西，就算把地皮翻个遍，挖个底朝天也得割草，即便是带一点点的草根根末子回来也要割草，可是草还是那样地越来越少，你越是撩拨，等待，梦萦魂牵，它就越在千里之外。

　　割草的队伍却越来越庞大，负责割草的一般是家中半劳力——女人们的事。于是从中老年妇女开始，到少女儿童全体总动员。因为各家养着湖羊，每晚羊们就会咩咩地叫个不停，而每次，如果祖母看不到我割回来的草，就会婉转着对我说：“它们吃不到草，就要吃你了。”可把我吓得泪水狂飙。十二岁的我养着五头羊，父母不在身边。

　　可是，自从当我知道余家坝有青草，水肥草美时，我的心中放出异彩，脸上开始闪闪发光，一片又一片如蝶舞一般妖娆起来了。余家坝只有一户住户，有着三面环河的天然屏障，少有外人入侵，而余家姐妹是我的同学，她们已然庄严地邀请我去余家坝割草，真是天使的情意，六月冰水，雪中送炭的感怀。

　　我知道，在余家坝的小河里，我们可以趟水而过，去抓那些叫做“毛毛温”的小蝌蚪，把蚯蚓切成数段灌肠喂鸡，让金龟子或者蝉们折翼低飞踉踉跄跄，截一段水流挖泥鳅，趴进一只做灌溉的水泥管子里用凤仙花染指甲，割草反而在其次，随便撩一把，就能装满我那比我还要高大宽敞的草筐。我们还在余家姐妹家的大厢房里歇凉，喝茶，她祖母却是贤淑地拿出水果糖果来分送，迄今为止，那是我吃到的最甜的玻璃纸包装水果糖，并且把红色的玻璃纸贴在眼睛上面望太阳，哦，太阳果真是红色的。

　　可是去余家坝割草也太远了，得走两里地，其间要经过三个稻田的大型田块，四个高坡泥岸的树林子，树林子终年湿气重重，一点也没能让人想起茂盛繁华，那些奇怪的树木会兀然升起在某个坡岸，蛇倏忽穿越你的脚边隐没在各种藤蔓里，但也不知道那个被番薯藤包围着的道路边是否会跃出一个坟茔把你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冒汗，但你还是不敢也不能呼唤，因为呼唤就意味着把亡灵唤醒，会招来一些古怪的意念让你倒霉一阵子，是老辈人千叮万嘱的话。心早已经跳到喉咙口来了，树枝兜着，猛然挣扎就划碎了我的衣裤，那些带着刺蟊的叶子飞到我的面前，马上起来一个个疼痛瘙痒的鸡皮疙瘩。好在这旁边有人在摘桑叶，于是就飞快地跑下坡地，不过等待着的还有下一个同样的坡地。

　　仿佛长路漫漫，又险滩恶水的样子，境界凄然，可是，我还是要去余家坝割草，这种种的信念令我热气腾腾，胸怀了凌云大志，又有着秘而不宣的亢奋。当我终于走到余家坝，面目全非站在余家姐妹面前时，的确有像女红军到达了革命圣地延安的感觉，悲喜交集。

　　而青草，在余家坝是如此地慷慨大方，屋角，碎瓦片下面，那条小河四周隐藏着，随意揪着，撩开一些叶片，还是欲盖弥彰，青草就如青春女子般姣好，任你把她们捧到手心，沾着她们的从容和水汽。她们亲切地亮出她们圆润的身姿，等待你去捕捉她们的魂魄，有些草，还会倒挂在一丛树木下，顺势伸出她们的丰腴，隐忍而且毫无做作。草又随地势蜿蜒，随河道稠密，柔而韧。如果一不小心小镰刀割破了手指，顺手就可摘几片马兰头的叶片捏紧，忍着痛，蹲在那里龇牙咧嘴也还是毫无怨言，在闹着草荒的年月里，余家坝是一个奇迹，在我内心完美着，流动着，像是暗夜里冉冉升起的火星末子，是我一言不发的惊天秘密。

　　我也总是在一些时间段里，去余家坝割回来一筐筐鲜美的肥草，每一次凯旋，都把一筐草弯腰背得跟地面齐平，匍匐得惊心动魄。

　　二十年之后，我在菜场听到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唤我，她是当年的余家姐姐，母仪天下地招呼着，卖她的羊肉，她目前是专卖湖羊肉屠夫的妻子。只是，我知道，她卖出去的羊肉的羊们是根本吃不到那样的青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