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过清明，有几样东西，似乎是必吃的，乡人遵守之严，似有过于《宪法》者。比如马兰头、带鱼鲞之类，老人们常说：“吃了马兰头，就会得耳聪目明；吃了鲞，随便啥好事体，想想都想得着。”你倘若不动筷，老人必至于夹到你的碗里来。又比如胆子特别小的孩子，到了清明，大人会给他吃猪眼睛，说是清明吃了猪眼睛，从此胆子就大了。

　　总而言之，在乡间，凡是吕纯阳、叶天士看不好的毛病，到了特殊的时候，比如过年、清明，老人们都拿得出办法来。马兰头、带鱼鲞、猪眼睛，我都在清明里吃过，却一样都不灵光。建富胆子大，清明夜吃了带鱼鲞，真敢想明天放学路过天王桥堍的时候，能捡到两分钱，倒真被他想着了。看来乡间的单方，也是因人而异的。

　　清明节不能吃的东西，大概就只有荸荠了，吾乡老古话说：“清明吃了荸荠，孛来孛去只想困着来。”我小时候试过，这一句话倒是灵光的，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范厂长、李其中凡过了清明，铃声一响就困觉，王老师一向和蔼，叫醒了他们，只问道：“昨天夜里看书看得太晚了吧？”范厂长答说：“嗯，是的，还有，我清明夜里吃了三个荸荠。”王老师听了，转身对李其中说：“我晓得了，你清明夜里肯定也吃了三个荸荠？”李其中马上点点头说：“嗯！”

　　我最最喜欢吃的是芽麦圆子，也有叫“芽麦塌饼”、“麦芽塌饼”的，娘娘就是老太婆，叫法不一样，东西是一样的。芽麦圆子是清明才吃得到的东西，平常则是不做的，最大的原因，大约是因为芽麦圆子需要煎，煎就要用油，几十年前，油就是性命，我见村里有婆婆跟新媳妇不和的，就是因为媳妇刚进门没几日，炒菜的时候多放了一滴油。我一直把清明等同于芽麦圆子，直到上个月在新市街上看到有卖芽麦圆子的，才晓得我尽管一向不喜欢昂首挺胸，却也照样走进了一个新时代。

　　做芽麦圆子，各乡大抵相似，无非是芽麦粉、米粉、绵线头之类。绵线头是一种野草，吾乡人客气，给它取了这个好名字，至于是不是这么写，我不晓得。不过有些地方则干脆叫它“草头”。

　　现在的芽麦圆子，还是老底子的样子，不过常见的是多了一味芝麻，这比我们小时候考究得多。在过去，芝麻是不易见到的，因此，吾乡把“赞货绿豆糕，芝麻炒年糕”列为乡间最好吃的两样东西，其中的“芝麻炒年糕”，关键只在芝麻，而不在年糕。现在的芝麻芽麦圆子，味道肯定比过去的好多了，不过我吃了，感觉总没有小时候吃到的好。

　　这不禁使我想起绍兴师爷《朝花夕拾》的话：“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我跟孩子深情地说着，内人却在一旁说：“文人么，只晓得诗雾腾腾，主要是阿拉小辰光没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