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木匠时，他已经六十岁开外，一张国字脸，又浓眉大眼，长得有点像主持人朱军，想想让小木匠和朱军PK一下别人以为是哥俩的。

　　小木匠是崇福羔羊运河边上的人，他自己说是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泳、喝运河水长大的。小木匠的称谓是有来历的，父亲老木匠是崇福邻近乡里很出名的短木师傅，手艺好，为人好，名声远扬。老木匠做的是短木。木匠分为长木和短木两种。长木是给人家建房立柱架梁、安装门窗，活儿相对比较简单些；短木是给人家做精致家具。老木匠是短木师傅，做工仔细，工艺精湛，还会木雕绘画，在人家的婚床上能刻“龙凤呈祥”或“鸳鸯戏水”的图案，能在窗棂床栏雕刻各种花卉图案，能画仕女图，因此老木匠做的家具是一种工艺品。木匠活要学好学精，就基本功也要三五年的，就是手工的劈料、锯木、刨板、开眼等简单的技术也要几年时间才练成。

　　小木匠是老木匠唯一的儿子。当年有见识有资金的老木匠把儿子送到了县立高中读书，属老三届。可毕业那年“文革”开始，没有了高考制度，小木匠升学无望只能回乡了，子承父业，也做起了木匠。乡下人能学一门手艺是很不错的，有了手艺凭自己本事吃饭，吃百家饭是很荣耀也让人羡慕的。尽管小木匠不安心做木匠学手艺，但总比在生产队里刨地种粮食挣工分要强多了。从此，小木匠就跟着老爸和老爸的徒弟，挑担驮物，穿村走坊，风雨兼程，学做木匠活。

　　小木匠天天跟着老爸和师兄做工学手艺，天天有鱼肉白米饭和点心吃，可青春好动的个性总很压抑，驿动的心总不安定，天天做木匠很单一，和父亲师兄一起得注意规矩方圆，内心很压抑苦闷的，见主人家的漂亮妹妹也不好多看几眼。

　　“文革”波及农村了，大鸣大放大字报也“大”到了乡下，墙头开花写语录，破“四旧”、立“四新”就席卷一切。老木匠给人家做的家具上精雕细刻的神像也成了差点被批斗的罪证。高音喇叭里高亢的歌总在田野上回荡，“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成了青年人的口号。在“我们的形势不是小好，不是中好，而是大好”的江河一片红的伟大时刻，大队成立了“文化大革命”宣传队，贫下中农出生的小木匠有文化有长相又能拉二胡吹笛子，就理所当然地被大队革委会选入到宣传队。

　　宣传队基本上是业余的，晚上排练下乡演出，白天难得去县镇巡回演出的。小木匠的脸方正大方，就扮演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鼓声一响，李玉和出场，上台一站，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博得台下一阵阵掌声。小木匠成了村里的明星，也成了乡下俏丽姑娘追求的目标。近水楼台先得月，宣传队里扮演李铁梅的张巧巧总和小木匠在一起排练演出，日久生情，郎才女貌，私下里眉目传情，后来在大队书记的撮合下唱了一曲李玉和李铁梅的“父女恋歌”。

　　小木匠进了宣传队，白天有时也借故不去做木工了，有时就和“李铁梅”去大队礼堂练唱了，有时就和“李铁梅”到街上吃肉丝面看电影买的确良做流行的衣服。多次演出，多次去其他公社大队演出，小木匠终于被县里一个下乡的文化干部发现，觉得小木匠这样的人才该选拔到县剧团。几经周折，小木匠被选送到县东方红剧团，代替了原来的李玉和。小木匠有时也做伴奏的乐师，小木匠拉二胡完全是靠自己读书人的聪明才智领悟的，发展到非常熟练的地步。小木匠拉二胡不需要歌谱的，只要有人唱歌他就能根据唱的声音伴奏，拉得如火纯青。

　　小木匠去了东方红剧团，户口还是在大队，不过村里给小木匠记工分，相当于大队干部的待遇。从此，小木匠一点不专心于木工了。老木匠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觉得儿子不安心木工，喜欢文艺演出，在乡里乡亲中很有名声了，更何况快要把“李铁梅”迎娶进门，就不好说什么。不久，东方红剧团改组，农村选上来的人还是回农村，农村宣传队也不兴旺了。小木匠回乡还是做木匠，晚上兼任电影放映管理员，也乐此不疲。

　　农村在发展变化中，大多人家除了建房立柱架梁外，家具之类的东西基本上是去集贸市场购买了。木匠活越来越少了，老木匠和徒弟去石门湾开了个锯板厂。

　　小木匠头脑活络，把木工活投向学校，学校的木制课桌椅经受一个学期折磨，很多伤痕累累，有的缺胳膊少腿，需要木工修理。暑假寒假里是小木匠最忙碌的时候，自己忙不过来，就请几位师兄也去帮忙。邻近的很多学校都喜欢小木匠去修理课桌椅。小木匠诚实认真热情，做的活儿也好。从此小木匠就成了很多学校课桌椅专职修理工，除了寒暑假，其他什么时候，学校课桌椅坏了，一个电话，小木匠马上就过去修理，真是上门服务，服务周到。

　　时光如水，几十年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小木匠和当年扮演李铁梅的巧巧生育的一男一女已经长大了，到了为他们操办婚事的时候了，“李铁梅”也不再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的歌了，而是忙着田间的劳作和家里的牲畜了。

　　与时俱进吧，小木匠家里也养了很多猪，这几年带来经济效益很不错的。这几年小木匠感觉学校的铁质结构的课桌椅修理越来越少了，就把眼光投向学校的食堂，发现食堂里的剩余饭菜很多，可以倒来喂家里的猪。小木匠就联系了很多个熟悉的食堂，从帮忙搞卫生免费倒剩余饭菜到参加食堂剩余饭菜招标，小木匠忙得乐乎乎的。为了把从学校食堂的剩余饭菜及时迅速地运送到家里，建立学校和家庭养猪场的一条龙机构，小木匠不但配备了手机，又购买了机动三轮车。小镇通乡村的公路上，总有小木匠来去匆忙的身影和他突突的机动车声。

　　有次小木匠给猪喂食料，不小心时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掉到了猪食里。小木匠弯腰就捡，可是那只大耳朵猪抢先一步，嘴巴咬住了手机，任凭小木匠的铁锹敲打，那猪坚持不松口，最后猪吐出来的是嚼碎成几大块的手机。很少生气的小木匠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女儿见状，就安慰说：老爸不必养猪养羊了，也没有必要和猪一般见识呀！过几天，女儿给小木匠买了个很时尚的手机。小木匠的新手机不好使，什么信息都有，有时还会有陌生女人打电话进来，让妻子“李铁梅”脸色“铁”了好几次，小木匠也烦那些陌生骚扰电话，有时小木匠听不明白，想了个好办法，那些骚扰电话打进来，小木匠就在猪舍里接听，用铁锹打猪，让对方听那个猪叫声，吓得对方以为碰到外星人了呢。

　　小木匠六十多岁了，春夏秋冬里天天开机动车来小镇的学校，不一定是为了生计，也是为了一种充实习惯的生活，早上先到崇福北桥的小和尚面馆吃面喝酒，然后到镇上几所学校走走看看，是否需要修理门窗，修剪树枝什么的，忙这个活报酬是很少的，有时学校的方方面面，比如修水龙头拉横幅之类，也总是需要小木匠帮忙。空闲时，小木匠去学校超市聊天抽烟，来了兴致就取下他寄挂在超市墙上的二胡拉几曲，阿炳的《二泉映月》在小木匠的手指间抑扬顿挫地悠扬起来。

　　前年的时间里，小木匠历险很多。

　　一是春节刚过的一个下小雨的早上，依旧在小和尚面馆的窗口吃面喝酒时，他眼睁睁看着没有拔出钥匙的三轮机动车被一个穿雨披的矮个子人开走了，去派出所报案，那单眼皮的女民警，拿出单子像审问犯人一样问了小木匠很多问题，还让小木匠签字按手印呢，最后让小木匠回去等电话。小木匠回来后就盼星星盼月亮等电话，希望化为失望。好在一个老同事有辆闲置三轮电瓶车送来给小木匠使用。

　　二是清明后的一天，小木匠骑着它的三轮电瓶车，载着一架长梯子，修剪好学校的树木去镇上，在320国道的拐弯处，忽然听到后面哇哇的叫声，小木匠停车一看，一个骑破自行车的小青年倒在地上疼得打滚，好心的小木匠就关心地问怎么啦，倒在地上、操外地口音的青年说是小木匠的梯子把它带倒摔跤了，他哇哇地打电话，一下子冒出几十个青年，把小木匠围住了。他们把那个倒地青年的手指头让小木匠摸。小木匠不摸不知道，一摸也吓坏了，那手指中间骨头断了，那些人七嘴八舌说开了，其中一个猴脸人说：“大叔，他的手指断了，他还没结婚呢。你打算怎样赔呀，手指接一下要七八千元的，还要误工费，要不这样吧，看你年龄大，我们劝他回老家接手指要便宜，你出五千元吧。”小木匠真得吓坏了，急急巴巴说我没那么多钱呀，小木匠拿出手机，那个猴脸人一看就说你报警呀，那公事公办的话，你不出一万，肯定解决不了的。小木匠想想自己的三轮电瓶车也不规范，那就去对面香烟店里借钱，香烟店老板和小木匠熟悉，也不知道这么多人跟着他是为什么，也不好多问，就借给他五千元。那个倒地的小青年拿了钱，在他们的前呼后拥里走了。回校后，小木匠和同事说了，同事说要报警呀，小木匠说上次机动车被人开走了，去报警，自己到像是个犯人被审的，到如今也没消息。

　　过了不久，小木匠又倒霉地碰倒了一个骑电瓶车的人，那个倒地人在哇哇打电话时，这次小木匠学乖了，赶紧打110，当那个倒地人的同事们陆续赶到时，110警察也到了，警察勘察了现场，问清了小木匠的情况，又问了那个倒在地上的青年的情况，青年带着痛苦的表情说脚疼起不来，警察说去医院吧。医院的医生看了看腿又捏一下腿，就说好像没问题呀，那青年说腿很疼的，可能骨头断裂呢。医生说拍个片看看是伤筋还是断骨的，在警察的协同下，拍的片子很快出来了，这回轮到拍片医生吃惊了，不但腿骨明显断裂了，而且骨头很畸形，不是一般人的腿骨。医生看了好久，总感觉说不出的不对劲，就让那伤者换个角度再拍片一次。那伤者在疼苦呻吟里被他们的同事搀扶进去，要拍片了，医生进去让伤者摆好腿的位子，结果发现那个所谓腿骨断了的人，拿着一个断裂的猪腿骨放在腿旁边让拍片，医生很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吗？”那个人一骨碌爬起来，带着他的猪骨头，溜走了。小木匠和警察还不知怎么了，却发现那些人一下子就走了，门外只留下他们偷来的一辆自行车。医生出来告知小木匠和警察，这是一起用猪骨头敲诈案，小木匠这时才松了口气，赶紧感谢医生和警察。幸亏报了警，否则又要出冤枉钱。

　　过了几天，小木匠在本地电视新闻里看到了那个以前被自己“撞断”手指的人被警察抓了，原来那个人好吃懒做，打工辛苦，自己设个苦肉计，用锥子把自己一个手指敲断后，骑个偷来的破自行车专门伺机作案，寻找那些年龄稍微大的做目标，自己撞上去摔倒，然后呼叫同党一起敲诈后吃喝上网。结果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人在小镇西面新民路上如法炮制，纠缠敲诈一个卖菜农民时，被路见不平的人报案，劣迹败露，被公安机关抓捕。

　　吃一堑长一智，小木匠从此见人就说，遇到什么事，千万千万要及时报警。

　　小木匠如今该是老木匠了，可他的木匠活已经快荒芜了，忙着养猪养蚕种庄稼，喜欢吃面喝酒抽烟，空暇看报读书总和熟人聊天，来兴致时取下二胡拉几曲，小人物的生活也是乐陶陶呢。

　　去年春天了，不见小木匠来学校了，同事说小木匠生病了，病得不轻。过了三个月听说小木匠病逝了。好端端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很是可惜，也不能听他悠扬的二胡声了。

　　在人们的感叹惋惜里，也总有点埋怨，埋怨小木匠的酒不离口烟不离手。平日里，小木匠一日三餐白酒。他烟瘾很大，连着抽烟，对身体肯定伤害很大的。

　　逝者已逝，生者为戒吧。

　　小木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