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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船民”生涯

2016年10月26日 08:41来源: 嘉兴日报-桐乡新闻 作者:俞尚曦

  十七岁那年,我回到了独圩廊这块生我养我的热土,捏起了六尺杆。

  因为是水乡,须经常地与船打交道。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从未接触过农活的文弱书生,哪里捏得了橹。看着别人摇船驾橹,来去自由,心里只有羡慕的份。记得那时队里将村庄四周的河面按劳动力划分到户,养殖水草,作为湖羊越冬的饲料。我也分到了一小块。因为不会摇船,一里多路的水程,硬是用竹篙撑了个来回。那天刚好众人都在靠河边的地里削草,看见我用竹篙撑着船前行的熊样,都忍不住一阵哄笑。这个场景,深深地刺激了我。心想,不会摇船,你休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哪怕再难,我也得学会它。此后学掌橹,“考驾照”,橹脐眼扣上了又掉下,掉下了又扣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回的反复,渐渐地,我终于学会了摇船。先是驾得小舟,扳艄推艄,得心应手;继而在开艄船上掌得大橹,一船之中,已是掌舵的角色。至此,摇船一门,算是“满师”了。嗣后,又学会了摇矮橹。这是格外进修的“研究生课程”,不是每个农家子弟都能应付裕如的。摇矮橹,须左手掌橹,右手拉绑,人稍侧身,腰略躬曲,一推一扳,要与大橹密切配合。

  那个年代,到数里外的远田畈干活,给镇上食品公司装运活猪,出远门去买水草,卖青菜,至小羔羊或者宗扬庙运载上海大粪,往崇福化肥厂装氨水,到獐山载建房的石块,去埭溪买山柴,以至队里到镇上交公粮、卖余粮、售蚕茧,等等,无一不是驾船而行。上船落舱,忙的时候往往连轴转,有时甚至从这船跳到那船,一连数天,足迹都未得上岸。

  独圩廊生产队有一块合作化以后划过来的“飞地”,约有二十来亩,远在马鸣大队四家村,距离本村有四五里路,与独圩廊已分属青石、义马两个公社。那里的农活,都得摇船出工;收获的稻谷、柴禾,也需用船载回来。七八月份“双抢”季节,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出工,直到中午,割下来堆在田里的稻把全都掼好(脱粒),掼稻的人急匆匆地将稻桶里的湿谷子装进箩筐,足有一百七八十斤重,还淋着水的一担稻谷挑着要走里把路,倒入船舱,然后还得将满载的船摇回队里。如果轮到你上船,那没得说,你就得冒着中午时分的酷热,将重载的船一橹一橹地摇回来。这时候,水泥船已被烈日烤得炙人,赤裸的脚板踏上去,竟像是踏在火炉上似的,烫得你会不由自主地缩起来。时间已是正午,而且五六个小时的重活干下来,腹中已空,人又累极,那种难受的感觉,似乎整个人快要窒息了一般。有时实在忍受不住这份热,船到河中央,就干脆把衣裤脱了,泡到水里,洗个冷水澡,然后再上船继续摇橹。好在那时的河水清澈,尚未污染,若换做现在,是绝不敢跳进这墨黑发臭的水中去的。近几年“五水共治”,水况已大大好转,但要恢复当年样子,尚需时日。

  去四家村干活,船头船尾,总是坐着满满一船人,凡是男劳力,都须轮流着摇船。有一次,从四家村收工回来,船还未进蔡家桥,橹绑绳突然崩断,正在摇船的我一下子扑了出去,氽了一个冷水馄饨。不过头脑还算清醒,身子虽然扑入水中,但一只手还紧紧抓住断了的绑绳,故而胸部以上未没入水里。衣裤全湿透了,幸好天气暖热,开始时湿漉漉地搭在身上,十分不好受,到家时分,却已渐渐地焐干了。

  那时候,镇上的食品公司常须将活猪运往杭州、嘉兴等地,独圩廊地近洲泉镇区,便捷足先登,揽下了这桩有现钱收入的副业活。

  载运活猪,大都是在傍晚。太阳西沉,快落下地平线之际,就将船摇到食品公司,刚在驱赶猪猡的水泥斜道下停妥,那里的工作人员便吆喝着将二十多头猪猡赶下船来。船上四人,分两班摇橹。无论是去杭州,还是往嘉兴,走的都是江南古运河的水道。傍晚时分从洲泉出发,到两地差不多都要一夜时光。往西,经过博陆、塘栖、武林头,次日凌晨,熹光初露之际,依稀望得见横跨在运河上拱宸桥的影子了,便知道杭州快到了。船从拱宸桥圆弧形的桥洞下穿过,没过多久就到了大关——猪猡将在此处赶上岸。往东,则须经过石门、双桥、妙智等处,船过三塔湾的时候,天还黑幽幽的,沿着绕城的运河水道再摇上大半个时辰,东方才渐渐发白,将猪赶上岸时,天已大亮。

  如若天气晴好,月明星稀,在深邃的苍穹底下,行船却也不无情趣。宽阔的河面上,除了逆向过来的农船,长长的拖驳,再无别的干扰;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自家船上的橹声、水声,了无别的声响。月光底下,万物都显得朦朦胧胧,或远或近地踞伏着;唯有这橹,在不停地划动,快速地将船驱赶前行,沿河的村庄,一个接一个地被甩在身后。夜风习习,吹到身上格外地惬意。虽然是到了后半夜,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反倒是神清气爽的。

  不冷不热的春秋两季,是行船的最佳时光。即使有点劳累,但那时年轻力壮,这点劳累又算得了什么!换下班来,歇上半个时辰,便又生龙活虎一般。但若遇到寒冬腊月,西北风猛刮的日子,行船便是十分地艰难了。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摇船磨豆腐。我想,摇船之苦,主要还是在这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你当班摇船之时,须使上浑身力气,不一会,就汗湿内衣,头顶若蒸笼一般直冒热气,解衣脱帽,犹觉未曾凉快;但换下班来,稍过一会,却又是冷风砭骨,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热气。躲在被窝里已个把小时,须再换班了,可双手还是冻得僵硬僵硬的。如此忽冷忽热,总是一夜煎熬。

  偶尔有几回,食品公司还急着需在白天将猪猡运往杭州。有一次,等到将猪猡赶上岸,已是半夜过后。天又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雨,开船不得,人又饿又乏,虽然明知船舱中到处都是猪屎,却也顾不得了,略略扫开一块空处,便倒头睡下。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最近的一堆猪屎离头顶竟不足半尺。

  载猪船在运河里逐波赶浪,最怕的是轮船开过,喇叭长鸣。每当此时,受到惊吓的猪猡,你挤我拱,躁动不安,多有企图扑河逃逸的。记得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时候,我和三娜两人将一船猪猡短途运至崇福。刚进入崇福镇区,便遇一轮船开来,浊浪拱动,水泥船晃个不停,众猪猡骤受惊扰,一下子全都冲向船舷,撞坍了临时搭起、并不牢靠的栅栏,跳进河里四散奔逃。我们两人见状,一时束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稍后,回过神来,才赶紧将船靠岸,人跳入水中,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只一只地将猪猡赶回来。所幸这些笨猪们虽然四散奔逃,但倒也不敢离得太远,终于有惊无险,最后一只不少,赶入了崇福食品公司的猪圈里,只是时间已被耽搁了两个多小时。

  入冬天以后去外地卖菜,也是我“船民”生涯中的一段重要经历。当时农村以粮为纲,经济收入只赖养蚕,人们手中,一年四季,难得有几个活钱。每年到了冬天,桑地里都要套种一季青菜。青菜与桑树不争肥力,而且还是队里的一项重要经济收入。卖菜所去之处,或远或近,崇福、硖石、长安、临平、塘栖这些市镇,都曾去过。但最不能忘怀的,是去上海七宝卖菜。那些年份,一斤青菜在本地的售价,最多不过一两分钱,载到近处市镇,也不过两三分,但运到上海、苏州等大城市,最差也能卖五六分钱一斤,碰到雨雪天,别地的菜进不去,每斤的菜价甚至可以卖到一角钱或者更多。一船青菜,大约有六七千斤,卖得好时,便有六七百元现款进账,这在当时,已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收入了。此外,船去上海、苏州,尽管口粮不富裕,但船上的人还是想方设法捎带点糯米、黄豆之类土产品,卖给城里人,换一点过年花的零用钱。不过,洲泉离上海太远,船行杭州,或至嘉兴,都不过一夜时光,但去上海,须连续摇船两夜一天,而且很长的一段水路,都是在潮水河中,水流湍急,驾船若飞,惊险异常。

  我去上海七宝那次,已经记不得确切的时日,应该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吧。下午时分,一捆捆青菜已经将载重四五吨的开艄船塞得满满当当,船身渐渐下沉,最终,船舷贴着了水面。从船尾走到船头,只好从一脚宽的船舷上一步步地挪过去。船上六人,大橹、矮橹各一。三人一班。我那时还没学会摇矮橹,便只有在大橹上把橹、拉绑。船过嘉善不久,水流就开始急起来。到了潮水河里,须等候涨潮时分,才好解缆开航。乘着水势,船便飞快地朝前赶着,两岸的树石、草木,转瞬间便已落到船后数十米开外。此时驾船,胸臆间顿觉豪情万丈,大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气概。但船行至黄浦江米字渡,情势就突然紧张起来。此处江面开阔,冬日的江风刮上来,生疼生疼的。灰蒙蒙的天空,又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望到岸上,已是迷迷茫茫的一片。急涌的江流,不时地拍打着船舷。一叶孤舟,又是重载,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涌来,一会儿将船抛上浪尖,一会儿又将它扔入谷底,仿佛要将它吞没了似的。人站在船板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此时我正在把大橹,平生第一次遇到这般大风大浪,心中不免有几许紧张。同船的纪章见状,便将我换了下来。

  船到七宝,正值雪后初霁。乘着这天时地利的“眷顾”,这一船青菜,果然卖了个好价钱,船上的几个人,满心欢喜,家里有小孩的,都买了些平时十分稀罕的上海糖果带回家。等到空船回转,轻灵飘逸,再没有去时的那番险情了。

  去上海卖菜,在我十年的农村生涯中,就这么一次,但留在心中的烙印,却像刀刻一般。

  我的“船民”生涯,直到一九七四年才嘎然而止。那年清明节后数天,刚从獐山载了石头回来,便又轮到载运活猪去杭州。半夜里,船过了武林头,还未摇到三家村,便觉难受起来,不住地呕吐,浑身冷得瑟瑟发抖。我想自己一定是患病了。同船的五毛、荣林等人十分照顾我,不再让我顶班,他们三个人摇了个来回。一到杭州,我立即上岸,乘车返回崇福。到二院里一检查,才知道竟然患上了急性黄疸肝炎。此后病情虽然迅速控制住了,但体质已明显下降。休养了数月以后再次出工,但稍一干重活,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从此以后,我就不再上船。第二年,我不仅和我的“船民”生涯,而且和我的知青生涯作了彻底的告别,通过亲戚的介绍,到桐乡一中做了一名代课教师,从此开始了我在桐乡的谋生之路……

  人生苦短,转眼之间,数十年光阴已经飞逝而去,但每当忆及当年的情景,心头又何尝能挡得住,那难以言状的沧桑之感,阵阵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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