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范中华厂长的脚比蟹脚还痒，电话里喊：“阳澄湖吃蟹去！”于是两家六口浩浩荡荡从大麻镇向苏州开进，一路上有说有笑，极不严肃。范厂长见多识广，半路见“甪(lu)直镇”时，便不失时机地要体现他的学问，说：“角(jiao)直”也是个古镇，我去过！甪直往北，不远不近，便是阳澄湖。阳澄湖，过去多写作“阳城湖”，湖为什么叫“阳城”，范厂长的人脑不晓得，电脑“度娘”也不晓得，那就随他去吧！

　　孔夫子说，草木虫鱼，都是大学问。宋朝人老实，最听孔夫子的话，于是乎草木虫鱼，到了他们手里，便做出了大量的谱、略、记之类的书来。比如《笋谱》、《菊谱》、《荔枝谱》、《菌谱》、《洛阳牡丹记》等，层出不穷。光是一只小小的蟹，就有傅肱《蟹谱》、高似孙《蟹略》两部书。蹊跷的是，傅、高两位都是绍兴人。蟹最适宜配黄酒吃，难道宋朝的绍兴已是驰名中外的黄酒之乡了？

　　江南产蟹，看起来好，不过严重起来，便是灾难。《国语》里就曾记载春秋时期的吴国发生蟹灾，将水稻都吃完了，这也是越王勾践灭吴的一个原因，江南俗语说“虾荒蟹乱”，或许起自春秋。两千多年前的吴国人，大约同现在的美国人、德国人一样，还不怎么晓得吃蟹，否则，这样的好事，必至于要举国同庆几日，或者邀请一下当时国际上大大小小的国家元首举办一个“螃蟹峰会”，吴王夫差自此或许就可以像蟹一样横行天下了！不过使我最为可惜的是，我的朋友范厂长倘若生在那时，凭着他聪明的脑袋和勤劳的双手，完全可以不用在大麻开围巾厂，做做蟹生意也肯定能成为吴国首富。

　　蟹要吃稻，人也只得吃蟹，江南人好吃蟹，开始大概也是为稻报仇吧，吃得习惯了，便成了传统文化。杭州的沈括到了陕西，积习难改，想吃蟹，可惜农贸市场上没有一家卖蟹的，于是他就在《梦溪笔谈》里说，陕西没有蟹，有次一个陕西人见到一只“干蟹”，大概是蟹化石吧，大家都以为是妖物，当时人以为瘧疾是瘧鬼附身所致，便把干蟹挂在门上以吓走瘧鬼，居然颇有疗效。沈括感叹说：“不要说陕西人不识得蟹，原来陕西的鬼也不识得蟹啊。”陕西人读了《梦溪笔谈》，不服气，明朝人胡侍就说：“我们陕西蟹多的是。”并举例为证。然而我看他的描述，大约就是江南人所说的“石蟹”。石蟹，我们小时候在沟渠里常常见到，那时候穷，也有烧来吃的，味道极是一般。沈括所说的蟹，应该是指湖蟹，脚上长毛，俗称“毛叫蟹”，这才是人间珍味。胡侍陕西人，不识得湖蟹也可以理解，物毕竟是有时地之别的。比如我中学时候读到《语文》课本上荀子的《劝学》，其中有“蟹六跪而二螯”一句，便问老师：“您说跪是小脚的意思，但蟹明明有八只小脚，荀子为什么说是六只小脚呢？”老师“传道授业解惑”道：“荀子的时候，蟹只生六只小脚。”石蟹、湖蟹都是蟹，但是地位则大不相同，我们乡间，过去凡说好菜，常以“湖蟹、甲鱼”作为代名词，比如范厂长小时候，他父亲就说：“读书用心点，将来读出了山，早饭也买湖蟹、甲鱼吃！”

　　江南处处产蟹，但苏州一带水多且好，产的蟹便最著名。此在宋朝亦然，《蟹谱》里就说，江浙各地都产蟹，而苏州最多且好。我曾听得吾乡有老人说：“塘栖枇杷、临平甘蔗、乌镇羊肉，都是吃了个名头，其实味道同阿拉大麻的也一样。”我甚以为然，不过阳澄湖的蟹确实好，比大麻的至少好出两点三倍，或者三点两倍也未可知，此非我“崇苏媚外”，想来大麻人应该都不会有意见的吧。再说了，大麻产蟹吗？

　　“大部队”到了阳澄湖，坐汽艇到莲花岛，辰光还早，找了一个农家，准备先点好菜，再出去到岛上白相一圈。可惜范厂长的脚痒得早了，阳澄湖的蟹此时都还极细，没办法，只好慰情聊胜无，每人点了一只，外加“野生”螺丝、土鸡、白鱼以及诸色蔬菜。

　　莲花岛上，接天莲叶无穷碧，偶间着几枝晚莲，红红白白，也极好看。有个年轻母亲为孩子摘了一枝白莲，范厂长的女儿颖颖看得眼热，也想要，范厂长给她摘了一枝，颖颖很开心，我说：“藏好一点，被人看到，要罚款的。”颖颖不相信，我见旁边一块牌子，上写“党员服务站”五个大字，便对颖颖高声说道：“你看，上面不是写着——采莲罚一万！”我一读完，没想到颖颖倒不怕，刚才为孩子采白莲的年轻母亲就在不远处，听见了我的话，吓得脸色都变成“白莲”了，转头对她孩子急急地说：“快，快，扔掉！”我们笑得不行，老婆说我坏。说着说着，又旧事重提，向大家说起曾经在湖州莲花庄的事来，那次我们一家到莲花庄，有块牌子上写着赵孟頫的介绍，老婆问我：“赵孟，后面那个是什么字？”我说：“赵孟tao，他是很有名的，下次记住！”旁边站着一位眼镜女，我刚说完，她便摇头叹气地对我老婆说：“是赵孟fu，哎。”说完，便又摇头叹气地走了。

　　莲花岛不大，走一圈，刚好晚饭。蟹小，味道倒还不错；同范厂长一样，人瘦，文化倒也不低。范厂长脚痒，一碗饭下肚，便坐不住了，同主人说也不说一声，便叫了两个孩子，摇船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孩子：“阳澄湖好不好玩？”孩子答曰：“好，真好白相，尤其是同范叔叔摇船最好白相。”我只“哎”了一声，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大麻不出来呢，大麻缺蟹，却不缺船摇，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