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年前的一个下午。

　　他进来时，我正独自边抽烟边坐等。

　　他从偏远乡下赶过来，花了一个半小时。

　　他说自己读到五年级就辍学，后来曾经短暂进修。问他学生时代可曾学过古文，回答是：“没有。”

　　我给他仔细讲解了两篇很短的短文：《薛谭学讴》和《纪昌学射》。尽量讲得通俗易懂。

　　他不清楚“汝”的意思，却知道“尔”解释为你。我暗想，莫非因为“尔”字外形像“你”？

　　然后，我给他讲一些词的古今异义：在古代，“涕”是泪，“国”通常不是指国家；古代，香气也“臭”，你家门前那条小河根本不配称“河”；古代，一个“穷”人，家里可能并不缺钱，而父母居然是子女的“亲戚”；古代，“去郑”就是离开郑，哪怕发高烧到四十几度，也不敢说“病”了；在古代，小偷叫“盗”，不叫“贼”，“贼”是强盗，跟今天刚好倒了个儿……

　　我说，“归”的本义是女子出嫁，“危”楼呢，其实是高楼。我差点儿告诉他，“向”最初指朝北开的窗，考虑到人家一下子记不住太多，就省略了，没提。

　　我还跟他讲造字法。“为”字上面那一点代表人的手，下面是一头大象——其中的一点，早先写成四点，代表大象的四只脚，后来合并同类项，简化成一点。人拉着大象做什么？应该是去干活，所以“为”的本义是“做”，这个意思今天仍在用，比如“见义勇为”。几个部件合起来，可以领会意思，这在造字法上，叫“会意”。

　　又跟他讲了形声字一些形旁的意义。比如，“页”是人头，这个偏旁的字，多与人头有关，“项”指头稍微下面一点那个地方，“顾”即回头看，现在还有“回顾”一词。当你不知道大豆的量词该用“棵”还是“颗”时，只要这样想：基本呈圆形的大豆，更像树，还是人头？万一碰到某个字，偏旁为“页”，却从未见过，你不必慌张，它大致跟人头有关。

　　他给我递烟。我亦然。

　　问他姓什么，回答是：“李。”

　　他说他是1972年开始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我掐指一算，居然是我上学的前一年。如今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孙女在读三年级，再过两年，他就要退休。他说现在吃穿不愁，就是想在退休前评上“高级”，毕竟教了一辈子书。而要实现这一愿望，前提是，得有大专文凭。

　　很快，一个下午过去了。

　　来自偏远农村的李老师向比他小十二岁的李老师道别。

　　我不知道，我所讲的，对他即将参加《古代汉语》考试是否有帮助。

　　转眼七年过去了，李老师孙女应该在上高中，而他自己，五年前就已经退休，目前当在家度晚年。不知道退休前有没有评上“高级”。但愿他如愿评上，我不希望教了一辈子书的李老师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