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店要有营业执照，做和尚、道士要有度牒，读书人要有文凭。文凭者，文化之凭证也。按常理来说，有文凭，便等于有文化；没文化，自然就没有文凭。在口语中，文凭与文化往往不分，吾乡老辈，便习惯将文凭说成“文化”，比如说某人“读书读了一肚皮，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此“文化”也者，即文凭之谓也。

　　文凭虽只一张纸，然而手头有无这一张纸，却是天上人间，判若云泥。《儒林外史》里写范进中举前，他的丈人胡屠户骂他是“不三不四”的东西，中了举，便成了胡屠户眼睛里的“文曲星”、“贤婿老爷”，便是他的母亲，也成了“老太太”。吾乡二十年前有一大学生，毕业后回乡养鸭，起初为人笑话，有说：“养鸭么，啥人不会养！哎，看起来读大学也没用场！”大学生后来成了老板，大家皆改口说：“到底要读大学的，阿拉老早晓得伊肯定有出息的！”

　　唐以前重门第，唐以下重科举，考不上举人、进士，便等于没学问，《儒林外史》里鲁编修所谓“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是也，王国维说李太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鲁编修的寥寥十二字，也足以关千古没文凭者之口了。然而，发执照的未必是开店的，发度牒的也未必是和尚，所谓“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是也。我见挂着“卫生许可证”的饭店，碗筷邋遢、苍蝇乱飞的多的是。准此以推，“中了去的”也未必就有学问，举一个著名的例子，明朝丁清惠，三考出身，官至尚书，却以为“尧舜”是一个人、“澹台灭明”是两个人，这个故事被冯梦龙《笑府》、张宗子《夜航船》所载，是历史上嘲笑有文凭人的经典话头。当然，过去凡举人、进士出身的，不乏优秀的人，确是事实，即使再不济的，毛笔字总是不错的，文章总是通顺的。我常听得现在有些“国学大师”嘲笑明朝人没学问，自己落笔，却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言来，倘若明朝人地下有知，想必要恨自己生不逢二十一世纪了！

　　唐以下的历史，似乎只是一场没文凭的人同有文凭的人的博弈。“没有中了去的”，其中有本事的确实也不少，脾气好的，便偷偷地写文章嘲笑有功名的人，比如冯梦龙、蒲松龄、吴敬梓之类是也。脾气差的，就一门心思想着报仇，比如李振、黄巢、洪秀全之流，一旦得势，便大革文化之命，做出来的事往往残酷无比。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尽如彀中”，可惜遗落了一个黄巢、李振。我常想，倘若王安石、苏东坡没有文凭，是不是也会像黄巢、洪秀全一样？曾国藩、胡林翼倘若没文凭，是不是也会毅然决然参加伟大的“太平天国”？没文凭或者文凭不高的人，破坏力极强；施诸于学术，创造力同样强大，比如清代的黄宗羲、顾亭林、江慎修等人，都不是举人、进士出身，却个个能只手缚龙蛇，为“乾嘉学派”导夫先路，因此，可以说“乾嘉学术”是“落第秀才”的温暖港湾，江子屏做《汉学师承记》，选了不少文凭不高的人。“乾嘉学派”的殿军章太炎先生，也是没有文凭的人，若在吾乡老辈眼里，想必会说“章太炎书读了一肚皮，可惜没文化”了，当然这是客气的，倘若放在鲁编修眼里，则章太炎必是没有学问的人了，“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

　　早二三十年前，中专文凭极是吃香，考上中专，便等于有了好工作，有了吃不完的甲鱼、河蟹，有了用不完的铜钿，甚至便等于有了好老婆或者好老公。吾乡有考上中专的，他的父母走路便仰起头来，常说“阿拉儿子将来肯定会得讨个省长的女儿”，听见人家说谁家的儿子聪明，他们便鄙夷地说：“聪明？聪明为啥考不上中专？”他的姑妈则更奢遮，逢人就说：“我侄儿出生的辰光，我正好做了个梦，看见一只龙飞到阿拉屋里的天井里！”可惜俯仰之间，时过境迁，中专便已等于没文凭。《论语》所谓“君子务本”，现在则非考上本科不能说有文凭了，正所谓“自郐以下无论”矣。然而考上了本科，也不等于就有好工作、有好吃的、有铜钿等等，更不等于就能讨着省长的女儿或者嫁着省长的儿子，我见正史里将“选举”、“职官”分为两志，看来也是古今一揆的。本科又要看学校，没有名头的学校，本科也基本等于没文凭。当今之世，本科只是个起步价，《论语》说“本立而道生”，然而读了本科，“道”依然难“生”，因为上面还有类似恒河沙数般的硕士、博士、博士后压着；文凭又要分内外，国内的不及国外的；国外又要看国家，美国的自然比非洲的好。我前几天见到一位法国留学生，言谈之间，他很担忧今后的工作问题，我没有文凭，听了，只觉得自己真应该跳下楼去以谢天下后世以及他！不过吾村老人尚淳朴，不管这许多，前几年，某老太太的孙子考上了本科，有向来不入她法眼的村人，她便常在背后说：“等阿拉孙子做了官，一定要畀伊吃点辣火酱，再不识相么，我叫阿拉孙子捉伊坐牢去！”孙子回家，她便常同孙子唠叨谁谁谁不好，你爸爸偷了伊地上一根甘蔗，伊竟然骂了三日云云。其意大概是要孙子记得血海深仇，待做了官好报仇吧！

　　我没有文凭，兼之没有资格读党校，又懒得读函授、自考之类的恩科；更为可惜的是，当我晓得蓝翔技校的时候，年纪也偏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像我这样的人，本应该种田终老的，可惜不知天高地厚，偏偏做了个文化爱好者。早岁哪知世事艰，偶然也在外面说些文化大事，便常有人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老实答说没上过大学，人家便再不睬你了。时间长了，自己也看得淡了，再有人问起，我常答“小学毕业”，再后来则干脆开玩笑说：“晚稻田大学毕业。”人家听了，每每对我肃然起敬，弄得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有一次，有老先生问起，我还是答说“晚稻田大学”，老先生听了，正色地纠正道：“你说错了，你毕业的是早稻田大学，厉害，厉害！”弄得我从此再不好意思说晚稻田大学，只好仍旧说小学毕业。

　　我曾在某文化单位上班，刚入职的时候，有同事便问我哪里毕业？我答“小学”，同事竟然视文凭若浮云，对我极是客气，日日主动同我打招呼，我虽则受宠若惊，心里却莫名其妙，按理说，一个小学毕业的人，是不足齿于士林的；即使我主动同他打招呼，哪怕他还我一口痰，我也应该唾面自干，何况他反来同我打招呼呢？在我，真应该“临招涕零”，铭记终身的。不过后来从另外的同事处，才晓得他是将我当成老总的至亲了。此时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文凭确是一张纸头而已，并不十分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