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四个顶上方最前的那个顶端，需要相拼圆弧形花板的朱漆金粉雕花床的最后一道工序。雕花是最为细腻的木工生涯的一种。

　　不必惊奇于那种大家族里的寝具。雕花床的演变其实非常缓慢，在江南水乡我们同样幽深而简陋的农家里，它们一样叫人无比庄严又无比不搭调地存在着。那时候雕花床很普遍，一般农家的男方娶媳妇，它是婚庆喜事必备的家具。那种看起来有着冲天豪情，浑身包裹着闪闪发光的金粉，镶满画眉、喜鹊和大朵并蒂莲花的花板高贵地悬在花床的正上方，一不小心就会碰下那些袅袅娜娜的朱漆金粉，瞬间让一间原本就有些陈旧而且低暗的卧室有了一道晕眩的感觉。

　　总在黄昏时分，父亲收工回家，在最靠东边的那间书房内忙碌起来。他一年接下来很多活，每个白天是去做出门工，晚上就要在家加班加点这些木板，在木板上面雕出那些充满喜庆的图案来。

　　一块长方形木板，原型粗陋，看似极为普通，在经过父亲拿捏，斧子劈好，墨斗线弹好，刨子刨得溜光之后，再十二分慎重地用那些早已经备好的复写纸印上那些图案。关于图案，父亲有一本花鸟虫草的画本，他先把那些画家才有鉴赏品味的图案复制放大，一稿，二稿，三稿，最终敲定在一截雀踏枝的意境上，如果花板短，鸟尾巴长，还需要做一些隐性处理，让它们看起来胖头胖脚又秀丽婉转。为了雕刻方便，木板的背面编了号码“桥头阿三上板”或者“跷脚阿五中板”，其中有一块板上写着“陈村歪头四八中斜板”。铅笔写的字，琳琅满目。

　　木板上面有了花纹图案，雕花就是去掉那些多余部分，让画眉、花儿显现，凸暴活灵活现。父亲在每一个多余的画线内用钉子打上孔眼。孔眼要让那根钢丝锯条自然穿过，才能沿着那些画线柔柔顺顺着割锯木板。雕花的钢丝锯条两头牢固地穿在一把弓状的木棍子里，绷得紧紧，绷到钢丝锯条的极限处，才能借到最大限度的张力。

　　木板在一位谨慎而且怀着绝技的木匠手下谱出嘶嘶嘶的乐章。父亲弓着身子，将木板踏在一只条凳边沿，一上一下拉起钢丝锯条。锯条在木板里旋转旋转，缓缓切割去多余的木块，有棱有角地掉下来，沉默又欢快地叫人脑壳里泛起点点水袖般的波光。木屑开始包围着父亲汗津津的脸颊，渗透得痛痛快快。木头里飘出钻心的清香和足可以缝合心灵断片的均匀节奏。突然，“啪”的一声，是断了一个钢丝锯条。父亲抬起头，擦擦汗，伸展一下胳膊，拿起杯子喝一口凉茶，然后换下钢丝，从墙壁上那个挂着一包钢丝的口袋里仔细分拣出钢丝的粗细，挑出一个同一型号的钢丝锯条来，一头套进木弓的一端，另一头穿过那块锯了一半的木板，用尽全力拉满这把木弓，套进另一端那只铁钩里。嘶嘶的乐曲再一次响起来了。

　　窗外是一片菜地，空旷辽远，在这样一个略显孤单的小村外面，田野的确有点深邃的感觉。一会儿，纱窗上方飞过来一只夏日的昆虫，唧唧唧叫了一阵子，大约是饶有趣味地张开了它全身的触须，要探个究竟，也不知它是一无所获还是满载而归着悻悻然离去了。一会儿，我们家的老黄猫踱着雍容华贵的步子，绝对以主人翁的姿态绕在条凳一方，眯起双眼享受这个夜色。

　　有父亲雕花声传出的夜色是多么撩人。空气里扩散着无与伦比的气息，天空可以很暗淡，深不见底，也可以是有一些月光的皮蛋青色，一切的声波都是以父亲的雕花声开始散射。农家小院的每一处墙角、草垛、门楣，乃至蜘蛛网上挂下来的灰尘们，也微微扬起旗帜般的高尚，策划出细小的叛乱，有那么多的物件相陪，护卫着，那是何等的亲密，荣耀。

　　父亲还在忙碌，日程很紧。他答应人家的活计一定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完满，从不失信用。一块块木板变得镂空。雏形的鸟们，花们，开始颤巍巍显露出愣头愣脑的端倪，看起来很粗重也很可爱。

　　德高望重的祖母就趁着夜色来关照她的儿子：“早点睡吧，夜深了。”然后又看看旁边打着瞌睡的我，压低声音趁热打铁地规劝她的儿子：“等她长大了，就把雕花那门活儿教给她吧，省得你天天熬夜了。”是啊，木匠的女儿自然可以学雕花帮助父亲分忧减负，况且这样的手艺学起来正统，一脉相传。我年轻的父亲遂抬起身子，喝一口茶，望一眼角落里十二岁的我，乐得满脸一定炸开了浓重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