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难，做上海人更难。

　　吴侬软语，听起来软滋滋，用来骂人，却一点也不比燕赵慷慨悲歌之士逊色。《红楼梦》开篇说“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在江南，苏州本是老大，然而树大招风，江南人操着各种吴侬软语围攻苏州人，谓之“苏空头”死要面子！幸好上海一下子阔了，吴谚所谓“眉毛先出世，呒不卵毛长”，苏州人刚松了口气，便眼热起来，就同大家一道围攻上海人，上海骂人为“瘪三”、“赤佬”，于是大家拿来就用，也骂上海人为“上海瘪三”、“上海赤佬”！

　　做上海人难，坐了老大的位置，不见一个人来拍马屁，唾沫、老痰倒一齐飞来。宁波人说上海是阿拉宁波人做好来的，绍兴人跳上来说，也有阿绍兴人一份功劳！杭州人说上海最厉害，也没见他做过首都，光城市大有啥花头，你拿得出西湖么？拿得出吴山么？嘉兴人说：“元朝手里的辰光，上海是嘉兴管的。”大家全看不起上海，视之如暴发户一般，况且又是洋人养大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靠自家呀。然而大家嘴巴上这样说着，却总会偷偷地跑去上海白相，见了大世面，以备万一有炫耀的机会便可以随时拿出来说了，比如南京路、黄浦江，比如东方明珠塔，倘若人家问起，自己没有见过，岂非坍台？也有干脆住了上海，做起“上海生意”来的，真所谓“千错万错，只有铜钿银子不错”。

　　吾乡有到上海做客的，回来就说：“上海，上海，再也不去了，真小气，烧的饭我一个人吃也吃不饱！”于是上海人便全成了小气人；朋友在上海坐地铁，有个女人仰头斜视了他一下，回来就同我说，这个女的一定是上海人，于是上海女人全成了高傲的人；我初到上海，有朋友告诉我说，上海人不比北京人，你去问路，他们睬也不睬！然而我去问路的时候，上海人却极其客气，说得又极其细致，后来我同朋友说了，他说：“你问的那个，肯定不是上海人！”于是上海人也只好全成了冷酷无情的了。哎，便是我一个外人，也觉得“人”字前面加个“上海”真难做！

　　上海人本也是江南人，然而在江南人眼里，上海却像外国一样，他们宁可说北京、南京、广州好，甚至可以说日本、美国好，也绝不肯认上海人为自家人。有嘉兴朋友到北京，口音重，北京人听了，问：“你是上海人吧？”朋友像是被栽赃陷害了一样，一口否定；然而倘若人家问“你是杭州人吧”，江南人一般多会笑一笑说“差不多，差不多，离杭州不远”。

　　上海人被逼得没办法，就只好看不起外地人，即使近在咫尺的杭嘉湖人，也一律斥之为“乡下人”，于是“乡下人”便又给上海人贴了个标签，说上海人“最高傲”、“最排外”，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国都晓得了，甚至于即使并没有去过上海的，也会信誓旦旦地说上海人最高傲、最排外，以显示自己是统一战线之一员！上海相比于苏州、杭州、南京，毕竟还年轻，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逆反心理最强，你越批评，他就偏要这样，于是上海人只好更排外，这能怪我么？不都是你们逼出来的!按理，上海人应该团结起来了吧，实则不然，“乡下人”倒把上海人当成一家了，上海人自己却不这样，一个屋檐下，偏又要分个尊卑贵贱，比如黄埔区的人叫闸北区为“赤膊区”、普陀区为“破大区”，叫出来的语气极其鄙夷；更难听的则是说虹口区，因为曾经有个提篮桥监狱，于是便被称做了“枪毙区”。外地人听得了，更是吓得汗毛凛凛，他们自己都这么叫，不晓得会把我们当成什么？

　　我不晓得吾乡大麻对上海有没有过大影响？上海人究竟晓不晓得在他们的西南不远处还有一个“中国大麻镇”？反正，在我看来，上海对于吾乡的影响确实是大的，其他不论，光是上海出的英雄，吾乡老辈几乎无人不知，比如“水果阿生”、“麻皮金荣”之类。我小时候，村里有老人名金荣，虽然并非麻皮，却得了个“麻皮”的诨号，大约也是拿来主义吧。

　　吾乡大麻人似乎也还算看得起上海人，有民国时候就去过上海的，老来说起上海，常说“上海没啥花头的，没啥花头的”。但倘若有人说某某人民国手里常去杭州，见过大世面，他听得了，便说：“杭州？呵呵，杭州有啥花头？我年轻辰光到过上海哩！”我曾见乡里有不喜欢上海者，等他的儿子在上海工作了，倒常说上海的好，有次从儿子处回来，便迫不及待跑到小店里来，说：“上海真大，房子高得触到天上了，路上全是外国人，茅坑全是塑料做的……阿拉儿子的房子买在十楼上，我走上去，一路醒了三次，哎，吃力煞，吃力煞！房子大伐？大呀，当然大了，前面有个大稻地，三个出面，两间厢房，当中还有个大天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