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品赏析

　　中宵月黑宿祁门

　　战火逼吾庐

　　如梦令

　　一途寒雨入潇湘

　　犹读大痴画卷还

　　清平乐

　　高歌一曲苍山翠

　　气象万千入画中

　　清流九曲水鸣滩

　　浙林鸣寒章

　　小茶轩

 　　钱君匋(1907～1998年)，浙江桐乡人。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君匋艺术院院长。钱君匋擅篆刻，精书画，通音律，懂装帧设计，并在收藏、出版等行业皆有建树。

　　钱君匋艺兼众美，使得后人往往见其大成就，忽略小成就。比如他在诗词上的作为。

　　早在二十三岁那年，钱君匋就有新诗集《水晶座》出版，后陆续有旧体诗发表，1987年出版诗集《冰壶韵墨》，收入其旧体诗191首，词17首。他的诗词或言物咏志，直抒胸臆；或对景抒情，意切情真，皆佳作妙品。

　　细读《冰壶韵墨》，偶然发现，他入印的很多佳句皆来自自作诗。他用一支铁笔，把诗情画意融进一块块顽石，然后迸发了不一样的艺术神采。

　　今日，我们能同时赏读其诗其印，实在是难得！

　　南京不抵抗，战火逼我庐。

　　驱敌拯危亡，延安信有余。

　　车过黄山十二村，中宵月黑宿祁门。

　　山深豹虎频惊啸，路险风寒断客魂。

　　险艰历尽过南昌，浩劫魂惊鬓乍霜。

　　颠沛西行驰夜月，一途寒雨入潇湘。

　　此组诗都是1937年底，为避日寇逃难途中所作，共七首，钱君匋选其三首中句子勒石。这段流亡生活他曾写成《战地行脚》，在巴金主编的《烽火》周刊上发表，后整理出版。最后举刀凿石，刻成一方方篆刻作品。

　　“战火逼吾庐”一印，白文，线条平正而刚健挺拔，有着汉凿印的朴茂沉着，单刀边款，刻录全诗，干净利落，掷地有声，似有满腔怒火，从诗里，从满白文中逼将出来。而同是满白文的“中宵月黑宿祁门”一印，其线条的表现委婉许多，横长竖短的字面处理，自然少了前印的气势，亦正暗合了诗中所说“山深豹虎频惊啸，路险风寒断客魂”的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在“一途寒雨入潇湘”印中，君匋先生表现得更多的却是遒丽清健，沉郁哀婉了，“潇湘”两字同为三点水，为避免琐碎，两字共用一“水”，细朱文线条如水流，自上而下，笔意诗意同时飞动。

　　1982年清明时节，钱君匋等十三位画家应邀游福建，时君匋先生心情愉快，诗兴大发，写诗十数首。现摘入两首武夷山得句：

　　盘曲清溪两岸山，万峰层叠刺云间。

　　飞车尽日随溪转，犹读大痴画卷还。

　　清流九曲水鸣滩，浪湿轻舟弄翠澜。

　　溪转峰回晴日丽，櫂歌飞上隐屏山。

　　这组诗清新脱俗，声音、画面、节奏、情感，似流动的音符，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诗人永远年轻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回沪后，余兴未尽，又作7.5自乘巨印“犹读大痴画卷还”。此印线条雄浑朴茂，酣畅淋漓，皆有昌硕老的苍劲厚朴，赵无闷的饱满拙逸，分朱布白沉稳中显变化，整个印面如其大写意花鸟，开合有致，气度不凡，再加上清俊朴茂的北魏书体边款，诗、书、画、音韵、设计……在这方篆刻作品中交汇融合，相映生辉。“清流九曲水鸣滩”一印，妙在印面线条的处理，汉白文为钱君匋常见表现方法，然线条过多容易板滞，他出奇制胜，在大量横竖直线中，放一婀娜变化一“九”字，一下曲直相间，疏密有致，满盘皆活，同时应了诗中清流九曲蜿蜒又峰回路转之意境。

　　以下两方巨印“气象万千入画中”与“高歌一曲苍山翠”是钱君匋非常得意之力作，经常出版、发表于各种印谱书籍、宣传册。

　　《癸亥重阳登西山龙门》

　　九日登临一径风，龙门高处啸晴空。

　　滇池百里开胸次，气象万千入画中。

　　《洱海泛舟》

　　洱海楼船破浪轻，船中各族话深情。

　　高歌一曲苍山翠，惊起闲鸥拍翅鸣。

　　1983年(癸亥)，时钱君匋77岁，喜事颇多，“文革”时被强占的重庆南路166弄4号房子，终于完璧归赵，复有百多件文物归还；又与画友同游南国,赏遍春城美景，心情自然舒畅。于是他借景抒情。此次南游见诗十四首，以上为其中两首。钱君匋此组诗中，充满了跃动的画面感和音乐感，读来让人情绪激昂，甚受鼓舞。有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气势。再看巨印“气象万千入画中”，可谓气足神完，力可扛鼎，其线条的古拙混穆，印面的苍茫雄浑与“气象万千”的画境、诗情相得益彰，令人拍案叫绝，更绝的是五面加栏阳文边款，魏碑入字，浑厚华滋，神摄方寸。

　　看到“高歌一曲苍山翠”印面，脑海中显现的是这样的画面：某日春晴，君匋先生与朱屺瞻、王个移等艺术家在洱海泛舟，看见翠绿的苍山，蔚蓝的洱海，此时，钱老显得特别激动，他走上甲板，高声吟道：“洱海楼船破浪轻，船中各族话深情。高歌一曲苍山翠，惊起闲鸥拍翅鸣。”据说，他还即兴打了篆刻稿，让同游者大理著名的篆刻家谢长辛先生来刻此印稿。后来谢与先生还互赠印稿切磋，写就一段印坛佳话。谢先生“印痕”我有幸见过，为白石老人的冲刀刻法。而钱君匋此印，为古玉印法，笔意方劲，转折果断，有刚柔相济之妙。四面长款，用狂放的草书刻录全诗，跌宕起伏，一气呵成，君匋先生大草得张颠神髓，一派“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放逸不拘，读来痛快淋漓。

　　古人云，词乃诗之余也。读以下两首词，足已见君匋先生情致。

　　《如梦令》

　　柳色楼前飞翠，枕箪乍添凉意。

　　镜里影婵娟，玉骨冰肌相对。

　　如醉，如醉，早已两情融会。

　　《清平乐》

　　楼台浸月，夜静箫声咽。

　　寂寞疏梧筛暗碧，蓦地金风萧瑟。

　　华堂簾额低垂，青灯偏照离思。

　　强笑君前荐酒，背人泪落谁知。

　　君匋先生之词，亦可说是立言之作吧，立言，又立什么言呢？是道德文章吗？不，立的应该是真性情之言。所以“两情融会”的喜悦，寂寞无奈的离愁，都跃然纸上，叫人动容。此两首词分别作为“小茶轩”和“浙林鸣寒章”两印的边款出现在其印中。虽为边款，然作者一点也不马虎，分别用北魏书体和大草刻出，或稳健丰腴，或飘逸洒脱，别有一番滋味。

　　钱君匋之诗，美在情词，故丰腴；钱君匋之词，美在气骨，故瘦劲，所以，其刃下之印丰腴瘦劲兼备，神韵骨力并茂而见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