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院的旧城改造终究还是来了，老城区的居民，愿意或不愿意，最终都在协议上一笔一笔签下自己的大名，真真的一字千金。

　　爷爷的老宅也在改造的范围之中，这老宅在此伫立了一百多年，总共孕育了四代人。春日的花香，夏日的枇杷，秋日的天窗，冬日的蛛网，这一切都让我生出天长地久之感，曾臆想着就这样与它天荒地老，虽说十岁那年我就搬离了濮院，但是老宅是维系全家十多口人的基地，随着固定的节气相约老宅，是全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传统，而这一次是真正地要集体与它生分了。

　　政府通知，八月前必须迁离，大伙方开始着急，西园里的那两棵树要怎么办。政府并不赔偿土地，更不消说园子里生长的植物了，这让坐拥东西几百坪后园的我们十分难堪。最终决计在估价之前将它们卖掉。

　　园子里各色植物齐全，除却一年四季竹林常绿，春分赏桃李芬芳，春笋拔节；端午可摘糯叶裹粽；夏至摘桃子、葡萄消暑，霜降时观水杉漫天落叶；到了小寒小孩子们就围着姜黄的腊梅花，绛色的南天子嬉戏；咳嗽时取苦瓜、夏枯草、枇杷叶熬汤；玩耍不慎跌伤，祖母便取白鸡骨叶替你敷上。

　　而家人口中的两棵树，非上述中的任何一棵。那是阖府镇宅之宝，一棵是黄杨，另一棵也是黄杨。它们与宅子同寿，是镇上最大的两棵黄杨树，镇上的林业部门年年来此丈量勘测，不少人慕名而来，围着矮墙啧啧称奇，同时也劳烦树商也时时惦念，动辄前来游说，最终总被不客气地驱离：我们不卖树！在搬迁之前我们从未想过将它们卖出。如今眼看着搬离大限之期将至，才急急商议，纵然再多不舍，也得为它们寻求出路。于是，重新召来各家树商，比对问价，有如地主嫁女，待价而沽，席珍待聘之感，这唯一一次阔气的感觉。有出于自抬身价为其长脸的内心活动在，更多的则是无奈，这是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虽然今朝各方如保护文物一样仰视它，但是在我们眼里她们沉默平易，就如管家一样陪伴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成长。红卫兵抄家的时候，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把匣子里的书画拿到园子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唯有对堂中的“聿德堂”这块大匾实在不舍，惶惶然在黄杨树旁挖了个大坑，将其埋在树根底下。也许得树精庇佑，大匾竟幸运躲过一劫，未被革命小将发现，得以保留。不论世事如何艰难，自家园子里大抵是最纯净快乐的。捣蛋如父亲，少年在园中大玩地道战，直到拆掉小姑的睡榻，埋进地里。大一点的时候，就在黄杨树上挂上一幅吊环，与叔叔争相比赛，直至年岁见长，不再比拼气力，转而在树下赶围棋，坐为论道。

　　而到我等四兄弟姐妹上场，黄杨树已然成为园中的长者，而它更兼具赋予知识的重任。年幼学数算术的时候，时常为十个手指不够扳，数不过来数而烦恼。身为总会计的爷爷深谙数字之道，他在黄杨树上摘下一香烟盒的黄杨种子，倾数倒在八仙桌上协助我的记数。黄杨的种子有个滑稽的名字，濮院人叫它三脚八勾，形象如同大头儿子，圆圆的脑袋下有三个脚支撑起它，使其稳稳站立，身兼游戏与教具的功能。而童年中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放学回家，书包都来不及丢开，就与姐姐奔向园子。姐姐在两棵黄杨之间绑上吊床，恨不得摇到天荒地老，我一面帮她推，一面扭股糖一般围着她央求着：“姐姐，让我也荡一会儿，也让我荡一会儿。”姐妹轮流推，轮流坐，但好景不长，两人每每一坐上去便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于是女孩也斗将起来。为解决此窘境，母亲买来更大的吊床，足够两人一起坐上去。姐妹方才握手言和，欢喜起来，齐齐爬上吊床，姑父和母亲一边一个为我们推吊床，两姐妹对视莞尔一笑，享受地晃着腿唱歌，心想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坐久了便眩晕起来，世界也在摇摆中模糊，忽然姑父一个失手，摇猛了，连床带人来了一个360度大回环，家长惊恐至极，慌忙检查我们是否受伤。而我们却顺着惯性一齐翻了个跟斗，原模原样地坐在吊床里，无恙。呆若木鸡了几分钟后，看着彼此傻傻地笑起来，仿佛是化解刚才的尴尬，大抵也有化险为夷的自我安慰。

　　关于黄杨树的记忆还有许多许多，有我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有的记忆深刻，有的也日渐模糊，而她们从未有过只字片语，只是默默地伴随一茬茬少年的成长，静默了百年，守护着老宅，记录着一个世纪的沧桑。

　　树迁走的那天，倾盆大雨，由于树木巨大，需要拆除围墙，再由大型卡车运走，搬迁工作因此一度受阻，仿佛天公也在挽留他们。由于工作关系，错过了与他们的别离。待到再回老宅之时，园子里只剩两个空空的巨坑以及一段断壁残垣，凌乱俨然一副浩劫过后的犯罪现场。失去了黄杨树，整个院子似乎失去了主心骨，萎靡不振，竹叶撒落一地，枇杷叶也耷拉着脑袋，更显得院墙边瘦高的水杉寂寞凄清。我站在她们曾经伫立了百年的位置上，怅然如同失去两位亲人，也许我们将终生不复相见，甚至没见上最后一面，想到此处兀自痛哭，而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我们正一点点地失去。不知何时，母亲走到我身边说：“它们会移植到苏州的园林，会有专门的园丁伺候，应该会比这里能更好地生长。”

　　站立良久，我望了望这两个巨坑，舒了一口气，走出园子，转身关上院门的时候，眼前突然又出现那两棵黄杨树，一对姐妹在树下玩耍，头上梳着八条百脚辫，小妹缠着姐姐要她帮忙摘三脚八勾，姐姐在前面跑，小妹在后面追，弟弟走到他们跟前，从身后摸出一只癞蛤蟆，姐妹俩尖叫着跑开，怀里的三脚八勾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