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我7岁，正是抗战时期。年初一，父亲一早叫醒我，说：“到外婆家拜年去。”

　　外婆家在桐乡城西郊的杨家弄，虽然只有十来里路，但自从被日本兵占领后，两家便断了来往，因为日本兵经常出城来扫荡，老百姓哪敢随便走动？我是日本人来的那年出生的，所以到7岁时还没有去过外婆家，两个哥哥在抗战前倒是去过。1944年，抗战进入尾声，日本兵的气焰稍微收敛了点，亲戚间开始走动来往。父亲大概觉得我这个小儿子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外婆家，很可怜，所以这次叫我去拜年，我自然高兴。父亲说：“大路不敢走，有日本兵，要绕小路，弯弯曲曲的，要走许多冤枉路，所以早点去。”

　　一上路，因为兴奋，我走得飞快，常走在父亲前面，后来渐渐慢下来了。父亲便将我掮在肩膀上，我感觉很惬意。

　　到外婆家时，已近中午。外公外婆早已过世，迎接我们的是姨夫姨妈。姨妈是我母亲的亲妹子，是招女婿上门的女儿。他们很高兴，姨妈还抱我夸我，说：“罪过罪过，碰着这个乱世道，外孙六七岁了还没来过外婆家。”过了片刻，又来了几个客人，大人们一边晒太阳喝茶，一边闲谈，都说好久没见面了。姨妈在厨房内做饭、烧菜，姨夫烧火，跑进跑出递水递烟。

　　吃饭时间到了，姨夫、姨妈招呼大家坐，我还小，不能和大人们一起坐着吃酒，一个人坐在小矮凳上啃南瓜籽。大人边喝酒，边说话，互相通报一下家人的情况和今年的收成情况，说得最多的是日本人杀人放火的罪恶。说着说着，大家怀念起日本兵来之前的太平时光，那时蚕好田好，一担茧子可以卖百把个银洋钿，都感叹如今世道乱，命苦。但是我父亲毕竟识一些字，见识要广一些，他说别看日本人这样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总有一天要滚回老家的，因为中国人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可欺侮的。他说，自古乱世出英雄，灵安“和平军”头领孙英杰、塘南商守先都是抗日的好汉，62师“笠帽兵”更是好汉。

　　大人们酒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姨夫叫我上桌吃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桌吃年酒。我一看桌上有八碗小菜，正如常说“年里小菜八碗头”，两碗油豆腐，上面放几块咸肉；两碗大蒜豆腐干；一碗茹菇，上面有几块鸡肉；一碗丝粉，上面放几只蛋夹子；一碗韭菜煎蛋；一碗干煎鲫鱼，外加一盆南瓜籽，算是冷盆，供喝酒时剥剥嚼嚼。姨夫很客气，不断地用筷子在鱼碗上敲敲，在肉碗上拨拨，说：“大家吃，大家吃。”大家只是应着，并不去吃鱼吃肉，至多去夹一筷大蒜来嚼嚼。

　　我坐在父亲身边，一上桌，父亲夹一只油豆腐到我碗里，催促道：“快点吃饭。”朝我看个不停。那时农民生活真是苦，一年到头难得吃到肉，我一见那几块油花花的肉，口水快要淌出来了，早把来时路上父亲“吃年酒不可吃鱼肉”的叮嘱忘记了，趁父亲不注意，动作敏捷地夹了一块肉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父亲一见，很是生气，又不好意思发作，连忙把我从条凳上拉下来，说：“小人勿乖，小人勿乖。”姨夫劝父亲不要对小人凶，客人已经请好了，吃了也不要紧。我赶紧吃完饭，躲开了。

　　由于我吃了一块肉的缘故，父亲心里有点不快乐，所以稍微歇了歇，便告辞回家了。路上，父亲唠唠叨叨地教训我，说大家如果都像你一样吃一块肉，明天再有客人来怎么办？下次带你去做小客人，千万不能像今天那样没规矩。说完又感叹起世道不好，什么时候能让孩子们吃饱饭，有肉吃，有鱼吃。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想像着将来终有一天可以放开肚皮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