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惊鸿

　　前年暑假，颇有几天热得疯狂，而所租之房没有空调，难于为活。适有小舅子在建德工作，相邀一游新安江之清凉地。新安江这个名字，最早知道是童年时父亲在新安江大坝前的一张留影，从而知道了那里是可以发电的。小时候农村常停电，煤油灯又耗不起油，所以有太多的夜晚是数星星看月亮。

　　自杭州坐快客，走杭千高速，一个半小时直达新安江镇。当地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们，这里从前不叫建德市，也不叫新安江镇，以前叫白沙镇，自从有了新安江水电站，一切都变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白沙镇往西六公里处的上游，淳安与建德交界的铜官峡谷建坝拦江，江水落差大，滩多水急，自古有“一滩高一丈，新安在天上”之说。经过九个年头，一座以发电为主，兼具防洪与灌溉的水电站建成。进入坝体厂区，顿时凉爽宜人，九台发电机组从容自如地转动着巨轮，似乎骄傲地向游人展示它们的功劳。这里洁净如新，一尘不染，也看不见工人，但它确实分秒必争地在创造巨大的GDP，而且绝对是绿色环保的。

　　此股洪流源源无尽，不舍昼夜地穿城而下，使建德县城新安江两岸的水边游人如织，炎炎夏日里嬉戏到彻骨寒冷水波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徜徉在江边，何等的惬意，你会想象爬上江岸，走在滚烫的马路上，是如何的沮丧？远望一江碧水逶迤东去，宛如巨大的天然空调冷气，凉风习习，轻雾缥缈，若处白雪茫茫的严冬。

　　晚餐后，托酒店老板的福，用当地人的身份证仅花每人十元的票钱，登上豪华游轮，一睹新安江神奇的夜景。两岸灯火阑珊处，云雾妖娆，江面上时而如仙女轻舞，时而万马奔腾，宛如仙境……丝丝寒意，不时阵阵战栗，殊不知今夕之酷暑耶！

　　梅城遗梦

　　新安江源自黄山东麓，经淳安至建德，与兰江汇合，终达钱塘江，是钱塘江的正源。

　　建德古属越地，我乃吴儿也。至秦时属会稽郡富春县，三国东吴时置建德县，城址在今天的梅城。唐神功元年(697)移睦州州治于建德，梅城始为州治。北宋宣和三年(1121)改睦州为严州，南宋咸淳元年(1375)改为严州府。历经更迭，如今的建德市，它的灵气集于小小的白沙镇，一座雄伟的水电站，一条如梦如幻的新安江，神话般被四方游客相互传诵。

　　然而，毕竟她那新安文化之魂仍在如弃妇般憔悴的梅城。这座沧桑千年的古城，仿佛归隐乡野，退出江湖，但江湖仍在传说着它的故事。曾经多少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朴学乃至新安画派之骚客墨人于江边码头，成为行色匆匆的历史过客；临江扼守的那段半叠梅花形古城墙，勾起了多少的缠绵悱恻。高峨雄视的江楼，自上而下，一桌桌的麻将，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与老者聊起昔日严州的雄风，他太激动又很无奈，最后，他望着东流而逝的江水，红了眼眶，汗湿青衫。

　　城内的思范牌坊、建德侯坊、六合古井等古迹与城外万松林、双塔凌云、两江成子的名胜，依然故我，登高眺望，新安江自西向东，兰江自南而来，汇流富春而下，形如“丁”字，烟波浩渺，风韵犹存。杜牧有诗“越嶂远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月花”，孟浩然“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写的当是此地此景吧。

　　街上的卫生状况虽不敢苟同，但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座老宅，一片片黑瓦，一条条小巷……数不清理还乱，当政者也难为，还不如不为的好。站在思范坊下合影是应有之举，想当年范文正公为宋室镇守边境，抵御西夏侵扰，建功立业，官至枢密副使，参政议事，参与了“庆历新政”的政治改革。公元一〇三四年，仁宗景祐元年正月至六月，他出守睦州，为官古城，虽然“守是邦”仅短短半年，却为严子陵“构堂而奠”并“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的政绩，至今仍在发扬光大，可谓有为而治者的典范。回程途中，车遇城脚三岔路口红灯，我回望梦一般真实的梅城，似夕阳里的老者，抑或没落的贵族，破落的富翁。中国是一个重面子不重里子的国度，一座城池的光鲜和亮丽，不取决于它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渊源，而往往要看住在这座城池的为政者是自觉在文化还是为形象。

　　钓台怀古

　　梅城外，古渡口，顺流东下，可七里扬帆，直抵桐庐。听几位老船工闲聊，自从下游富春江水电站建造后，水位抬高二十多米，他们年轻时背纤扬帆，往来杭州与梅城的水道上，而曾经脚下的江边纤道，今已淹没在江水之下了。

　　船擦过水面发出单调的潺潺声，叫人疲倦，然不时溅起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珠光，风掠过船舷，有一种摩挲翻书的旋律，耳边隐约传来儿时背诵吴均的《与朱元思书》的朗朗书声：“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只是现今的江面要比吴均当年所见，水势宽阔多了，也少了些许“泉水激石，泠泠作响”的韵味，也没了“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的气度，更无“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逸致。幸而好鸟依然相鸣成韵，蝉也千转不穷，猿则绝无一叫罢了。江面越行越广，水势更趋平缓，眼前豁然开朗，所谓“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的严子陵钓鱼台隐然在侧，当地人却美其名曰：小山峡，真是莫名其妙。

　　登临钓台，细细观摩，眼前的喧嚣与太多的现代元素，穿凿附会其间，令人啼笑皆非，难道严子陵隐于此乎？

　　顾野王的《舆地志》有“桐庐县南有严子陵钓鱼处，今山边有石，上平，可坐十人，临水，名为严陵钓坛”等语，此石尚在，我特意登观留影。这也许是“严子陵钓鱼台”的正式命名吧。到了北宋范仲淹“来守是邦”的时候，相距一千多年，他不仅为严光兴建祠堂，还为他作了一篇《严先生祠堂记》，并教他的后辈子孙歌颂：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公此举，处处将严光与光武并提，两两相形，这也许是有关严子陵传说的第一个高潮，也为今天的旅游开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代大隐，泽被千秋。

　　明知官场险恶，江湖日下，然升官发财，世人争奔，而严光弃之如敝屦，望峰息心。何也？自保乎？高节乎？众说纷纭。以致在官场与情场漩涡中搞得晕头转向的陆游发出“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