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在喝着清香的茶，一边两眼看着玻璃杯中浮上沉下的尖尖茶叶。浮浮沉沉浮浮沉沉间，眼前只觉得迷迷糊糊起来，一刹那间，我穿梭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

　　一九五七年，我进了桐乡一中读初中。学校前身是规模宏大的孔庙，高大的大成殿改建成了大礼堂，礼堂前左右各栽种了一棵法国梧桐。那时凡是梧桐镇上的一中学生，吃饭睡觉都要回家去，称通学生；全县其他码头上包括农村来的，吃住全在学校，称呼住校生。我是梧桐镇上出生长大，当然是通学生。上午第四节课还在进行时，我们的肚皮已经饿得咕咕叫。等到云板(其实是一段一米长的火车轨道)声声响起时，老师还没有跨出教室，几个腿脚快的学生已经抢先冲了出去，冲出去当然是去饭厅吃饭。学校传达室敲云板的宋文祥师傅，身材矮矮的，他刚敲完云板，连榔头都还没有放下，眼见着一个个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掠过面前的同学，真正感到又好笑又好气，戏称他们是一帮饿杀鬼投胎来的。我是通学生，得快马加鞭急匆匆出校门，上下十二级石阶的环洞石桥，过陈明兰小店，从气势宏伟的石牌楼底下过。出道士弄，一路向南走在宽阔的东大街上，穿永宁街出南城门，上吊桥，丁字街到，我就喜笑颜开，爸妈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四眼灶上铁镬子里的饭热气腾腾，菜也是刚刚炒好。读书倌倌是长辈们手心里的肉，因家中小孩不多，仅有我与妹妹两个，这就格外当宝了。两小碗饭一落肚，我把碗筷一一放在灶沿上，又急急出得家门，原路返回学校。学校在北门，而我家在南门，来来往往对穿桐乡城，五六里路心中十分紧张，一则怕下午上课迟到，二则吃饱肚子急急赶路怕跑出盲肠炎来。爸妈说得想个法子，你还是吃在学校食堂吧。故一九五八年新学年一开学，家长提出要求，总务处一同意，我就把八元钱和三十斤定额粮票交了上去，手续办妥，八元钱包括吃饭吃菜一个月。那时城镇居民定量是二十五斤，工人中拿大榔头等重体力者在四十斤以上。以后每月先交定量和钞票再吃饭。这倒也是天经地义。

　　吃饭第一天，我随人流走进四统间的饭厅。眼见得一只只板台约有二三十只，场面够大，人员挤挤，声音嘈杂，只是没有凳子。最后一桌上有我的名字，意味着我可在此吃一学年的饭了。刚进来时，我发觉大门两边石柱上，十分醒目地贴着大红纸对联，上联是“放开肚皮吃饭”，下联“鼓足干劲生产”。我们不是农民，当然知道应该把“生产”换成“学习”，门楣横批是“大跃进万岁”。食堂用木框大蒸笼蒸钵头饭，钵头形似甜酒酿担上那种小钵头。热气腾腾的蒸笼扣准在下课前几分钟抬到饭厅里面，蜂拥而至的同学随吃随拿，没人阻拦。一数面前的空钵头就知道自己今天吃了多少饭。我饭量不大，在二到三只之间，与相邻的同学分一钵头也是常有的事，吃两钵头肚皮感觉还有点空，于是再添一点点，正好了。菜是包菜制，烧什么吃什么。早上半块生豆腐也有，几十粒盐水黄豆也有，有时出现一条软皮搭骨的油条，最佳味道是食堂自己腌制的青菜，又咸又鲜又脆，好吃得来没有话头。中饭菜花样多，大家念念不忘那红烧小肉油豆腐，汤水多，十分可口，其菜量在半小碗。食堂把大钵头菜一一放在桌上，每桌由当日桌长分派后大家开始吃饭。一天，饭厅出了一桩“大事”。那天吃的是红烧弯转(虾)豆腐。第四节课一结束，照例是冲锋而来的同学首先进入饭厅。桌长还未分派小菜，有两位眼尖的同学发现在第一排餐桌墙脚下，有偌大两个红红的弯转(虾)头，十分醒目。一二十位同学齐声喊叫有人偷吃弯转，声似惊雷，惊呆了饭厅里的人。当日值班老师来了，一看就明白了。他跑到厨房间弄清了今天揣菜的是胖胖的大年师傅。饭后，总务处楚主任约谈了大年。大年承认了，脸红一层白一层写了检讨，并被罚去了十五元钱。大年好心痛呀，这罚款大致相当于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谁叫他不守规矩，贪吃，吃出祸秧根来了。看贴在布告栏内的大年检讨，倒还深刻。他在揣第一盘六钵头弯转豆腐时，就盯上两只特大的老壳弯转，须发齐全，落油锅后穿上了大红袍，多诱人。想想这河浜里的野生弯转味够鲜的，营养足那是自然的。他见四下无人，“嗦嗦”两下子送进了嘴里。老、大的弯转其头上的“武器”也越锋利。他只能牙一咬，两个弯转头吐在手心里，顺手一扔，红红的头应声落地，滚在墙脚边。罪证在，蜂拥而至的同学一声呐喊，把大年师傅给捉住了。事后他若想到自己太莽了，那他肯定还会被逮住；若想到不该贪吃，改过自新，那他就对了，就会变成一个好人大年了。

　　我们吃饭的区域原是桐乡耶稣教堂的，在教育区的东边，为了发展教育，政府只能让教堂迁了地方。四统间的学生饭厅的栋柱都刨成方形并倒去了角，油漆已剥落。我想象在民国房屋初建时，它肯定相当漂亮。大饭厅的北面是老师们的小食堂，地板间，干燥。这场所据说是耶稣桐乡主教传道的所在，不难想象风琴声附和唱诗班的优美旋律能传出老远。在大饭厅的西伞墙外，有一座已经破损的钟楼，有一条青砖叠砌的小道通到它的底下，边上绿树在微风中摇头晃脑，地上点点杂草。这真是小径、绿树、钟楼入画来，难得是一幅够味的风情画。

　　在叙过了饭厅的一些琐事，回过头来再讲吃饭的另一件趣事。在标语叫你放开肚皮吃饭的日子里，曾发生有同学猛吃海喝过了头，出了事，但还没到性命关天的地步。有一位沈姓濮院籍男同学，篮球打得相当出色，投篮是十投九中，吸引住了同学们的眼球。但他的吃饭本领也十分了得，同样全校闻名。一天吃中饭时，他面前的空钵头已经堆得老高，但还在不停地吃。一歇，他捧了空钵头到水桶边去洗涮，刚要蹲下去，肚皮一受挤压，喉咙口的饭立刻呕吐了出来，一口、两口、四五口……眼泪水都流出来了，嘴一张一张的，十分难过。看来汏碗是勿可能了。围观的同学中有位同班女同学，轻轻对他说，你慢慢走，到教室歇歇去，碗，我来汏好了。下午一节体育课，沈也请假放弃了。这位沈同学也真是，何必吃饭称好汉。大多数同学还是有节制的。这位替人汏碗的女同学也真好，彼此相聚不过一年余，相互间的情谊已生了出来，你帮我，我帮你，学校大家庭的团结气氛浓浓的。

　　……迷迷糊糊间，我穿梭来到了当下，伸手一摸桌上的茶杯还是温热的，便又接连喝了两口。舌尖上落下了一条芽茶，舔到齿边，用牙一碰，感觉有点清新、甜丝丝的味道，实在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