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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乡愁

2015年11月25日 10:16来源: 嘉兴日报-桐乡新闻 作者:高玉林

  人说木心是没有乡愁的流亡者。然而先生生命和艺术的起点与终点都与故乡乌镇不离不弃。我们阅读审视木心的文学作品中有不少文字以家乡为背景,以故乡乌镇的人、事和民俗风情为题材,深情回忆童年时代的生活趣事,回忆母亲对他的关怀备至和深入人心的教育。在回忆录体的散文《童年随之而去》中,木心回忆了自己童年时跟随母亲去做佛事的经历。在做完佛事上船时,童年木心发现一只越窑小碗忘在庵里了。母亲没说什么,轻声吩咐船夫上岸去取。母爱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当儿子“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脱手,碗飞掉了!”母亲仍平静地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样的事情以后多着呢!”这种包含人生哲理的话语,让木心终身受益。再看《夏明珠》一文,同样以乌镇为地域背景,描述了母亲的宽容大度,体谅他人,不计旧怨。这样的心胸开阔,这样的“人性”深度,对木心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不多的往事回忆中,这些叙事所构建的是木心作为一个文学家对母爱、对人性的描述。从中使我们深切体会到木心对故乡的情结以及浓浓的乡愁。正如木心自述:“乡愁呢,总是有的,要看你如何对待乡愁,例如哲学的乡愁是神学,文学的乡愁是人学……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鱼丽之宴》)

  木心是一位诗人,写了不少怀乡之作,怀念亲人,怀念家乡,怀念童少年时代的往事,不少叙事诗也是记叙家乡的人情风物的。木心深情地回忆“童年,背书包/放学回家的路上……”,“二姐死后/家里没有人似的……”。(《号声》)“忆儿时春来养蚕/蚕蚕而不蚕于蚕的样子/我家富闲,养蚕以明志耳/每年使我惊喜、亢奋、迷茫/长日静穆无聊赖的家/有了这件阖第诚惶诚恐的事/洗蚕泊,扎蚕簇,满宅桑叶清香/啮声沙沙如深夜荷塘密雨……”(《蚕歌》)写得何等细腻、真实,江南蚕乡的养蚕风俗习惯此情此景活灵活现,展示在你的眼前。这难道不是乡愁吗?在《晚声》一诗中,木心自述“我十九岁,寓居城隍山脚下/考取美术学校要去上海了/得意归得意,伤心真伤心/失恋,思乡,仰慕的流浪伊始了/乃知流浪并不好,小学生回家好/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以上小诗均摘自《我纷纷的情欲》)诗中“失恋,思乡”之事,这在《文学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印证。木心讲述《新旧约故事和含义》时,袒露了自己和湖州女孩的恋爱过程,“毕竟我们曾在五年之中,写信、等信二百多次,一片诚心。”后来两人在苏州见面,幻想破灭。这种对人生过程中的美好回忆,那是真挚的乡愁。

  熟悉的生活亲身的体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而清醒的头脑又使他正确地透视那些复杂的社会现象。《上海赋》是以上海为地域背景的。上海著名作家陈村说,木心的《上海赋》是描写老上海的绝唱。木心于一九四六年考入上海美专时已是近二十岁的青年了。此后的木心,大部分日子都在上海度过。木心凭着对生活的观察和感知,对历史人文资料的研究,从而对旧上海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细腻地描述旧上海的中底层市民的衣食住行以及人际交往状况,写得有血有肉,入木三分,深刻揭示了无孔不入的阴暗心理和世态炎凉,对旧上海的一些劣根性痼疾作了善意的嘲讽和批评。因此这篇《上海赋》描述的是人性的深度,换句话说,这也是一种“文学的乡愁”吧!

  在不多的往事回忆中,木心的一个中心主题常常表达的是“文学的乡愁”。《乌镇》一文是木心在离家半个多世纪回故乡后所写的一篇散文。木心对童年的孙家花园记忆犹新。对坐落在乌镇东栅财神湾的孙家厅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他写道:“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此番归来,巧遇花飞六出,似乎是莫大荣宠,我品味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和肯定。”木心十六岁离开家乡,一九八二年赴美游学,一九九五年早春回故乡乌镇,悄悄地寻访自己的家园,本身就是他思念家乡的一种表露。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家园破烂不堪,“盖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通红地劳作着。”此时难怪他有点心痛。他写了一句:“永别了,我不会再来。”(这是一句气话,平心而论,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久,乌镇植材小学校友会的老校友多次给他去信叙旧,回忆童年趣事,回忆同窗情意,激发他的乡情,邀请他回家乡安度晚年。木心复函云:“若干年后,我还将到乌镇,届时定当约晤叙。”这才是他的真实乡愁。

  如果说木心的乡土散文较平面地来概括生活,反映社会风貌的话,那么他的小说《寿衣》更是从深度立体地描绘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代风貌。鲁迅写鲁镇,隐藏着寓言,含意深刻。木心写乌镇,在概括社会生活方面同样很有特色。他在生活原型基础上进行典型概括,因为他熟悉生活,可以兴之所至,信手而写。木心在小说《寿衣》中描述:“那时代,江南水乡的城镇,每到下午,寂寞得瘫痪了似的,早上是农民的集市、茶馆、点心铺子、鱼行、肉店,到处黑簇簇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得像是出了什么奇案,近午就逐渐散淡了。一直要到黄昏,才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开始,油坊、冶坊、刨烟作场的工人满街走,买醉寻衅,呼幺喝六……”这是木心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乌镇的街市的惟妙惟肖的描写,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故乡乌镇的思念之情。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木心的《寿衣》中的陈妈与鲁迅的《祝福》中的祥林嫂似乎有点相似的命运,但是木心构思奇巧,使小说的调子从鲁迅的窠臼中走出,有自己的表达方式。陈妈与祥林嫂同是苦命人,但是陈妈会苦中作乐,有乡下人的艺术天赋,“她学街坊小贩的叫卖尤其传神,童子的,苍头的,腔调韵味俱佳……”木心对其间折射的人情味与风情味入木三分。当有人蓄意陷害她时,她出走,等待机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抗,“她便躲躲逃逃,到了隔省的小城里,夜宿祠堂角,日间在街头为人缝补衣裳,托袜底,没有生意时,便敲个小木鱼,席地念‘心经’,过路人看到她确是在风里太阳地里一句句念,一个个点红印子,吃长素?那还吃什么呢。所以都认为这种经卷是值得买去烧给祖宗的——她说到自己会想法子活下去,似乎得意起来……”她终于在男工“老实头”的帮助下,半夜里“不宣而战地突然回归故里了”。此时,主人已乘船深夜到埠,正厅灯火骤明。陈妈当场揭露有人蓄意陷害她的事实真相。木心对女佣陈妈性格里的非凡之处写得楚楚动人,也在意料之外。

  乡土文学,自古有之。在现代文学史上,描写乡镇生活的作品也不少。鲁迅笔下的闰土、祥林嫂,茅盾笔下的老通宝、林老板,人物形象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的本质特点。如果说木心笔下的陈妈也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话,那么海伯伯却是实有其人,他是孙家的总管。因此,木心未写完的遗作《海伯伯》应是一篇回忆录体的散文。木心在文中说:“海伯伯,真姓真名是郑阿海,一望而知是个俗人。在我诞生之前他是我家的成员。”“他解过父亲的危,救过父亲的命,我儿时即使看惯父亲和海伯伯的亲密无间的情态,也常奇怪自己和表兄弟之间怎么不能也是如此这般呢,所以时时会发呆地看父亲和海伯伯这种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便默契得出神入化的趣剧。”据陈丹青回忆:“自从认识木心,直到他暮年,他不断谈起海伯伯,我说那你写呀。他说我要写!最近在先生遗稿中终于发现了这篇未完成的稿子……”这是木心未了的乡情呀!他在文中说:“我早想写海伯伯,迟迟三十多年不下笔,因为决不定用何种文体,现在决定了没有?这便是了。”木心在此文中自述:“我在考入正式的大学之前曾是六个家塾教师的门生,四个是被淘汰了的,两个是历久不衰的学问家,教中国古典文的是前清举人,一代名儒,教西洋现代文的是东吴大学早几届的文科学士,杜威博士的高足,二师言之谆谆,诚心诚意要我学贯中西……”从一九三七年植材小学解体后至木心十六岁(1942)离开乌镇,依此推算木心在家塾课读长达五六年之久。良好的家塾教育为木心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在家塾课读之余,少年木心“三日两头”到茅盾老家的书屋去借书、看书。这个神圣的地方把他领进了文学艺术的殿堂。木心在这里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一篇题为《塔下读书处》的回忆录体散文中深情地回忆:“沈家的老宅,我三日两头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层楼,砖地,木棂长窗,各处暗沉沉的,再进去,豁然开朗,西洋式的平房,整体淡灰色调,分外轩敞舒坦,这是所谓的‘茅盾书屋’了,我现在才如此称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什么书屋的,收藏可真丰富——这便是我少年期间深处僻壤,时值战争,而得以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福地了。”木心到纽约后所写的东西,源泉都只存在于他的头脑里——他从乌镇“茅盾书屋”开始逐渐积累起来的知识财富。正如他自己所说:“来美国,手头没有书了,全凭记忆来对付,有时四顾茫然,苦笑自己成了‘文学鲁滨逊’。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点书。可见我是属于‘反刍类’的。”(《鱼丽之宴》)对于家塾课读以及到“茅盾书屋”借书、看书的详细记述,这充分说明木心记得住乡愁。

  关于木心的乡愁,我们不得不提一下木心在一九九五年早春回乌镇以后,植材小学校友会与他有过多次书信往来,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校友会老校友的乡情乡味终于打开了木心的心扉。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四日木心复函校友会云“家堤先生:……我之所以与乌镇未尽因缘,是由于你们的热忱感动了我,打破了我半个多世纪的自甘沉默,但还不足以扬眉吐气回馈故乡,仅只出明心迹,期之于后耳。你每信都提到陆渠清、吴柏松、魏午堃、钱履坤、沈钤、沈品年(笔者注:以上都是木心在植材时的同学)……你的做法,令我叹佩,引我记忆复萌,他们的音容笑貌,肤色步姿,一一宛然在目矣。虽属童年蒨雨,俨然越洋新知。无奈我漂流海外,浪得虚名,离我的目标远之又远,旦夕伏案写作,孜孜不敢稍怠。归期未可预卜,还望诸位善自珍摄,幸得相见,乐何如之……”如果说乌镇政府、乌镇旅游公司的盛情相邀,又有睿智的陈向宏的力主出资修复孙家宅院,为木心提供了物质基础和生活保障环境的话,那么植材校友会和徐老会长等老校友则似开启木心心灵的钥匙,促使木心先生的乡愁骤增愈浓,为木心的“顺应历史潮流”,叶落归根,奠定了思想基础。继之于有远见的陈向宏团队的接力,终成艺术家木心的回故乡定居。木心曾经说过:“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的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木心的遗稿中有这样一段话:“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这里更是表露了一个“海外孤露”的乡愁。

  人说木心先生的作品中有秀丽绵密的古汉语的血肉,有许多生僻字含意深刻。然而小说《寿衣》中,木心描摹民间小调和唱词却是一种乡音,体贴入微的。他将字与字之间、音与音之间的过渡用象声词放大,和盘托出。如果跟着念出来、唱出来,免不了会心一笑,歌谣传出来木心的乡情乡味:“陈妈又喝醉了,厨房里传出阵阵笑声。‘……绕脚的苦,苦呀末真苦恼,从小呀唉苦起啊苦也末苦到老,不唉作孽啊来不唉不作喔恶……’”又如陈妈学街坊小贩的叫卖尤其传神——“火肉呵粽嗯子喔,猪油夹沙唉粽嗯子喔……”再者“生铁喔补镬子呵”等也都惟妙惟肖。木心在《寿衣》一文中还用了不少乡土语言,如“立不牢了,脚痛啊!”这里的“立不牢”就是站不住的意思。再如“老实头”(老实人),“那辰光”(那时候)等乌镇方言,读后让人感觉木心的乡味蛮浓哩!

  纵观木心的文学作品,从形式来说,无论是散文、小说,还是诗歌;从内容来看,无论是描写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人物故事,抑或回忆录体的乡土文学,木心所描述的大都是人性。例《芳芳NO.4》由一个女子气质面目的四次变化,勾画人性的翻覆无常。在《木心答豆瓣网友》一文中,有个“明天不反抗了”的网友问:“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芳芳NO.4》,是我的寓言吗?不知道拍成电影会怎么样……还有,读后那些个场景活生生在我脑中演了一遍又一遍,也希望能拍成短片……”木心答:“可以拍成电影,但难,因为我表现的是“人性”深度,而非爱情……”(《温故·木心纪念专号》)确实,木心的文学作品所体现的大都是“人性”深度,换句话说,就是文学别样的一种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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