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木心美术馆开馆还有一天，我们想趁着参观的人少，提前过去看看。11月14日上午，桐城的小夏开车接我，直奔乌镇西栅。

　　进馆后，才看了几页木心的手稿，丹青先生来了。见面，握手，第一句话便是：“今晚又将是一个通宵，得弄到明天天亮。”我说，与去年故居纪念馆的布展一样的紧张吧。“不，这里的工作量是故居的20倍。”随即，丹青招呼我们说：“你们帮我个忙，到木心故居去，对付一下那帮外媒。”

　　曹立伟教授、牛陇菲先生、小夏和我，在工作人员小张的引领下，与十多位记者一起，坐车赶到东栅的木心故居。曹立伟不愧是木心的学生和朋友，他用英语向记者们详细地介绍了木心和他的故居纪念馆。我不懂英文，好在美国记者晨女士常住上海，会说汉语。在边参观边聊的过程中，我回答了一些记者们的提问，由晨女士充当翻译。

　　在枕水大酒店吃中饭时，遇到了刚从美国赶来的童明教授。我对曹先生说，旁边桌子正在吃饭的是童明。曹说，哎哟，我还不认识呢。童明与曹立伟，都是木心的铁杆好朋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彼此交谈，甚亲甚欢。

　　午后，接待外媒记者参观美术馆的任务，全由童明一人承担了。

　　我和小夏就在木心美术馆一个展厅一个展厅地看过去。欣赏美术作品，我，彻头彻尾的外行。面对木心的画作，我只是觉得与别的地方看到的画完全不一样，尤其是风景画，大气，有力，感觉到有一阵又一阵震撼传导到我的心胸。别的，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不懂得赏画，就在先生的手稿前多呆一阵多看几眼吧。木心的工作笔记、阅读笔记、曲谱手稿、文学作品底稿、文革结束后的个人申诉材料等等，这些珍贵的文字，还是第一次向世人公开。可全都放在玻璃罩子里。看到的，或只是个封面，或只是翻开了的其中的一页，可也足于让人感慨无限的了。狱中手稿，字迹细如蚂蚁，且绵绵不断，连页面的“天头地脚”也没空着。即使戴了眼镜，也没法看清楚具体的意思。只是隐隐地可以想象木心当年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用写交代材料的有限的纸，抒心中无限的思和情的艰难与顽强。零零碎碎的纸片，大的有如杂志开本，小的不到半块豆腐干大，且很不方正，都写满了大小不一的文字。读者都佩服木心知识广博、思想深刻、文字有独特韵味。一介凡胎，怎么做到这一步的？这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文字纸片，就告诉了你一切的一切！

　　“功成名就乎，壮志未酬也”。那是木心病重期间写下的。字大，但字面笔画颤抖，笔力微弱，与他先前漂亮有劲的书法已经判若两人。因尚未正式开馆，此时的整个展厅，就我一个观众。一片寂静，两眼停在墙上玻璃罩子中的这十个字上，我不由得想起了先生在艰难中孤独奋力的一生，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没有辜负少年时代对自己的承诺”，想起了他生前撰写的、陈丹青从他的遗物中发现后书录了挂在先生故居灵堂的对联：“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木心临终前的十个字，亦即那副对联的微缩版啊。那是先生对自己一生的自我概括和评价？是先生生命尽头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大欣慰和遗憾？

　　人都说上帝是公正的，世间唯有时间是最公平的。是！然而，换一个角度，从木心的欣慰和遗憾出发，倘若上帝能不公正一次，时间能不公平一点，额外多给他个十年二十年，那会是一道怎样的风景？也许，我们可以在书房内，台灯下，一杯清茶，半包好烟，三部字典，静静地阅读木心数百万字的长篇小说《瓷国回忆录》了呢。展厅的同一墙面，“功成名就乎，壮志未酬也”的左侧，陈列着木心为《瓷国回忆录》拟就的小说人物表。据说，正文也只是开了一个很短很短的头。唉，所有喜爱木心文字的读者，都永远无缘读到这部完整的作品了。

　　11月15日，是木心美术馆开馆的日子。全国各地，世界多国，木心的好友、学生、读者、媒体记者、故乡领导，四百多人，热闹，隆重，堪称完美的开馆仪式。

　　木心在一首诗中写道：“岁月不饶人，我也未曾饶过岁月。”

　　木心美术馆所展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幅画，都是老先生生前“未曾饶过岁月”而留给后人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