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卖老姜的山东人推着他结实的二十八寸重磅自行车，刚从大路拐上小岔路，早就虎视眈眈的小狗“啊噜”撒开四腿冲过去，吠叫着猛扑，撕咬着他的裤脚又蹦又跳。山东人大喝一声，“啊噜”顿时一愣神，戛然而止；他又趁势拽脚猛踹，即便没踢到，“啊噜”也被吓傻了，落荒而逃。垂头丧气地跑回来站在我母亲面前，“呜噜呜噜”地叫唤着。母亲非但没有安抚它，还奚落道：“吃亏了吧？”它仿佛懂了，灰头灰脑地躲到墙角里蜷曲着趴下，两只眼睛里满是屈辱的仇和愁。

　　山东人敞着土黄色(原先当然是军绿色)的军大衣，露出脱了线的绒线衫，像黑铁塔一样地站在场院上，“嘿嘿”地笑着问：“老姜要么？”其实他也可以算熟人，在附近卖老姜、贩花生和大枣，有些年头了。狗却是新来的，不晓得天高地厚，更不晓得这山东人的手段，据说有人看见过他一脚踢死一条野狗。

　　时近冬，屋檐下晾晒着一匹匹酱赤乌黑的猪肉，肚皮被竹片撑开的青鱼、腊鸡、酱鸭也一只只吊着，地上一团一团的油渍。日头暖洋洋的。左邻右舍的婶婶婆婆都聚集在屋檐旮旯里晒太阳，打毛衣，纳鞋底，唠家常。山东人的到来，便添了一份情趣和谈资。有人就问：“老姜怎么卖啊？”

　　“称斤卖！”

　　“呦，还有论个头卖的？没听说过。”不知谁的反诘引来大家的一阵笑。

　　山东人也笑，说：“呵呵，两块钱一斤。”说着支起车架，后架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箩筐，都只剩半筐老姜了。

　　一两个当家的婆姨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看他的货色，只说水分重了些。

　　山东人拣起一个，晃了晃说：“多好的老姜，哪有水！”老姜在阳光下显现出微微的光芒。那两个婆姨还说有。他便有些不悦，一使劲，把老姜一折为二，递到婆姨们眼前，忿忿地说：“瞧瞧，瞧瞧，这还潮湿啊！”言语辛辣辣的。

　　挑挑拣拣，又有人不是嫌个大，就是嫌个小。

　　山东人更不悦了，说这老姜长在地里，怎么晓得它长什么样呢？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的，又不是非买不可！有人“横眉倒竖”了。

　　山东人便咧嘴一笑，缄口不语了。生意毕竟还是要做的。

　　其实婆姨们并非不想买，只是要贱买罢了。总要挑些毛病，作杀价的缘由。一块五你卖不卖？

　　不行的！山东人何尝不知道她们的目的，做出仿佛割了他的肉一样的表情回答道。

　　于是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又对秤杆的准确性提出一番探讨且不了了之，而后对秤砣的位置较了一回真。总之，山东人做出“让步”并显得吃亏到无颜见老婆的苦恼。而婆姨们志得意满地取得了“胜利”。

　　货讫两清。山东人推车向别处去。一直隐忍着的小狗“啊噜”又蹦出来，小心翼翼地叫两声。山东人一回头，就差点逃回来。它远远地仇视着，仿佛在暗暗思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廊檐下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只是更添了话题：

　　我晓得他的称肯定不准的，没想到真的是这样的！

　　老姜哪有卖这么贵的。不杀他的价，被他占了便宜还要被他笑呢！

　　你们看到没有，他称老姜的时候，秤尾巴都耷拉下去，以为我看不见。真是笑死人！

　　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两声狗叫，远得很，不是“啊噜”。间或也听到：“卖老姜！——卖老姜！——正宗的山东老姜！”

　　老姜的原产地是山东？我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