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没上过学，是纯粹的目不识丁。我常笑着说：就是有人给他一沓钞票，他都数不灵清。

　　父亲上头有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我大伯从小脑瓜清透，学习能力强。于是我爷爷就定下家教：大伯摇笔杆子，父亲出干力气。后来，大伯不负众望，成了方圆闻名的文化人，父亲则踏踏实实当个楞头青。遗憾的是，正当大伯学有所成，准备一展宏图之时，却不幸患病英年早逝。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父亲讲大伯的故事。大伯读书学习如何刻苦认真，在遇到事情时如何冷静沉着有方子，村里、邻村的人和上头来的领导如何评价、佩服和赞赏大伯。大家都说大伯是干大事的人，要不是害病，前途不可限量。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好像对我没啥可讲的，就只会讲大伯。父亲每每讲起大伯的故事，有慷慨激昂，有扼腕叹惜。奇怪的是，父亲每次讲故事，我都是静静地听着，一遍又一遍，陈旧的故事，陈旧的说辞，父亲讲不够讲不完，我竟也能一直听着，从未觉得厌倦。也许我只是在听故事的同时，想要从蛛丝马迹中探知，在父亲的内心深处，是否曾怨愤这命运的不公，是否曾对此耿耿于怀。

　　除了生我养我，父亲对我最大的恩情，莫过于一直支持我读书上学。曾经村里有人多次跟他说，女娃子上啥学，你家这么困难，把娃培养出来以后也是嫁给别人家了，还不如让娃在家里帮着干活，或者出去打打小工，长大点赶紧找个婆家，咋样都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父亲不为所动，他执拗地认为，大伯虽然去了，但我们家有着文化人的根系，一定还会再出文化人的。其实，在我上学期间，不管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父亲只知道我换学校了，其它的诸如我上几年级、在哪个班，学习咋样，他根本就弄不清楚。他知道的就是，四处找活赚钱，在我上晚自习的时候和母亲轮流每天晚上接我回家。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父亲对我是有着很大期盼的。我清晰记得那年高考结束，我不仅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而且成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被村人津津乐道了好长时间。那时，父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你这一考上大学，村里人就要再提起你大伯了，你大伯要是活到现在，咱这家可是谁都眼红得不得了的。我终于知道，也许父亲对残酷的现实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但在他的人生梦想里，也曾有过太多的压抑和渴望。原本，一切都该是美好的。所幸，后来，终于还是美好的。

　　如今，父亲已年过花甲，他仍旧是算不来账、数不来钱，连个电话都打不来。我上了大学，后来毕业、工作，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再没有听父亲讲起过大伯的故事了。也许他已经淡忘了吧，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