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门去远行。

　　父亲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揣着心事重重的母亲递过来的几张钞票，“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多年以后我读到了一篇小说，我觉得那个场景写的正是我。我吹着自鸣得意的口哨，穿透清早乡村的雾霭和烟岚。我卖力地踩着自己的单车——之前我已经把它细致地拾掇过了，它在我的胯下发出和我一样欢快的叫声——我觉得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觉得自己正在飞起来——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地，我呼哧呼哧地把单车推上一座高大的石拱桥。停歇的片刻，我听到了第一声嘹亮而悠长的汽笛声，紧接着又是短促尖锐的两声鸣叫。一个庞大的船队逶迤而来，正从我脚下的桥孔里鱼贯通过，领航的驳船淹没在蒸腾而起的水汽之中，隆隆的机器声嚣叫着，沉闷而浑厚，仿佛有能把一切拖将过去的强大力量。我缓过神来，把目光投向更远处——于是，我看到了一条辽阔的、几乎没有尽头的水道。“塘河！”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扛起单车，跳蹿着奔上了桥顶——白茫茫的水面整个儿展现在我眼前，如同从遥远的天际浩浩荡荡地铺展过来。“塘河！”我几乎听到了心里一声尖叫。

　　我在冰凉的石栏上坐下来，拍着坚硬粗砺的石头，内心激动起来。我一次次前后瞭望，仿佛能看尽这条横亘在大地之上的大河似的。我很想说点什么，比如诗啊词啊之类的，哪怕喊叫也行，我甚至尽力张大了嘴巴——但还是窃笑着合上了。我只听到自己嗫嚅了一声：“塘河。”

　　我知道这条浩淼的大河也流淌在教科书里。却是一条碧绿的几乎笔直的线，而且没有丝毫的粗细变化。相比那些或粗犷或喧嚣的自然赋形的大江大河，显得文质彬彬，甚至纤弱。大大小小的圈或者点依伴在她的左右，在她的臂弯里酣睡，在她的脉搏上跳跃，在她血肉的滋养里生息繁衍，延绵不绝。

　　小镇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点。那一刻，它就在我的脚下，仿佛刚刚从悠远的睡梦里苏醒过来，惬意地翻身，打着慵懒的哈欠。薄薄的烟雾迷漫在鳞次栉比的屋面上。一些妇人在河埠头洗漱，远远的，我也能想象出她们惺忪的睡眼和僵硬的腰肢，还有淘米箩和堆满了换洗衣裳的洗脚盆，以及她们水中的倒影，黯淡而模糊。吊桶震碎水面的声音，从停泊在岸边的驳船上传过来，在船队过后的宁静中显得犹为清脆。那个男人蹲在船舷上，就着水桶肆意地抹着脸。一条黑狗立在船头，眺望着什么，随即又吠叫几声，转身在窄窄的舷子上游走。船篷顶上，一簇种在破搪瓷盆里的绿色植物迎着轻微的晨风摇曳。我想那应该是葱，一盆在塘河上走南闯北的葱。

　　我觉得很自在。我从挎包里掏出一盒烟来，像我父亲一样点上一根。不用说，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我自认为抽烟的姿势很老练。我很得意。一个吃完早茶的老头从桥下爬上来。我忽然很想对他说：“我要出远门了。”我在心里向他说了几遍，在他经过时却不由自主地只朝他吹了一口烟。他瞪了我一眼，扬了扬手里的老烟竿，嘟囔着下桥去了。我竟然没想到躲闪，更是得意得要命。

　　桥下就是航船码头，三三两两的乘客在等航班的到来。我乘过那条昏昏欲睡的航船。它载着所有人的生计和希望，以及一个小毛孩子的美妙憧憬，在像梦一样宽阔的塘河里慢条斯理地行驶。它顺着塘河南去，一直抵达禾城一个叫落帆亭的码头。我恍惚记得那地方和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有关系。如果向北，那就是姑苏，或者更遥远的北京了——北京在我的想象之外了。父亲也说起塘河，他的塘河和纤道和风雪和一些猪仔的命运有关，确切地说与他的命运有关。那绵延百里的纤道早已湮灭无闻，就如同父亲与我叙说往事时的眼神以及我的窃笑一样风散。想到这些，我转而百无聊赖起来，我想我该上路了。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几乎都瞥我一眼，而后自顾自过去了。镇子彻底清醒过来。我把第三个烟头扔进了塘河，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我无法看清它们坠落时的姿态。但我晓得，塘河会把它带到远方。

　　我又哐当哐当地把车推下桥，穿过了嘈杂的小镇。我跑到禾城，塘河随之而来；我行经石门，她又尾随而至；我跑过崇德，她依然不紧不慢地赶来；我抵达塘栖，她已经气定神闲地等着我了……我高兴起来，我觉得就是在塘河之上飞奔；不过又不由的有些懊恼，我跑不出塘河的视线——

　　我在外面游荡了几天，一脸疲惫地回到父亲身边。我仿佛赌气地说：“我跑不过塘河！”

　　父亲怔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说：“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吧！刚起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