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你弄弄么好了。”

　　“撑得了撑，撑不了也没有办法。你晓得现在商业用水要多少钞票，上头还要交一笔钞票。现在，难做。”

　　阿三，姓氏不知，听起来是他接了云龙阁浴室的盘。阿三上身赤膊，偶尔套个汗背心，下面常是一条深色裤子，把脚管绾得老高，仿佛从水田里爬起来。一次一个客人眯着眼睛湿淋淋跑出来讨洗发液。阿三说，还有半包，你和我一样，这半包还嫌多。原来彼此都是秃顶。

　　去浴室，我都是从楼梯口买票。上去分左右两间，左边大厅通浴池，右边大厅通淋浴间。右边人少，特别干净。收票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下巴刮得光滑，蓄着一字胡，头秃了，但修理光洁，就像上了几层清漆的卵石。两人常低头看报。一次来了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男人交了一张票。

　　“怎么只有一张。”

　　“小孩也要啊！”

　　“你这个小孩这么高了……”

　　“我们坐飞机都不用票，洗个澡要票。”男人很不痛快。

　　“要的，一人一张。”

　　男人嘟哝着下去买票了。

　　坐飞机不用票，你态度好点就算了。秃顶说。就是，好像就他坐过飞机。另一个人附和。看来他们的自尊不容忽视。

　　去了几次，发现通过淋浴间一扇门就到大池。而左边的厅明显要热闹多了，我就常去左边。阿三就在哪里坐镇，我老老实实买好票上去给他，后来发现很多人都是完事后给现金，我也干脆不买票了。我一走进去，他伸开五指，我说没买。晓得哉。他顺势往裤子上一擦，仿佛那手不是讨票的。

　　“泡一下。”我拿出茶瓶。

　　“好的，你的茶要好么？”

　　“你这里泡杯茶几钿？”

　　“几钿？泡杯茶要钞票做啥。”他说着把我的衣裤叉到钩子上。

　　以后，我进去就利索了，边脱衣，边喊声一杯绿茶。他别过头喊声一杯绿茶，拿着叉继续等我。而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眼镜，眼镜来了，泡杯绿茶，眼镜的，眼镜走好。

　　这样一个小城，每年冬天都要开几家浴室，浴客被稀释在大街小巷的浴室中。我家旁也新开几家，新造茅坑三日香，我就一家一家去试，果然干净多了，而且都有新式武器──桑拿房。

　　不过，每个冬天，我还是要到云龙阁，那里的大厅，包裹着一团腾腾的热气，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里面穿梭，激起阵阵浪笑的荤段子在里面撩拨。大厅靠着窗，捧本书看个痛快，然后睡个痛快。那阳光透过窗上的雾水，朦胧中像情人一样吻着肌肤。一觉醒来，已有汗意，再冲洗一下，穿衣走人。对了，还有一个瘦瘦的修脚老人，老得眼皮似乎没有力量抬起了。我问他，这个浴室多久了。他晃晃手指，无法准确地表达他吐露的数字，1953年开的。他仿佛看出1953年还没有我，又补充，原来开在对面。他垂着眼睑，去鸡眼，刮肉垫，修得脚趾光滑饱满。可是有一次，他修好脚，客人从睡梦中醒来，说怪不得做梦踩着玻璃了，你把我划开了，你看血都要出来了。老人一看，没出血，修得克了点(趾甲修剪过多了)。你想杀掉我。老人呵呵一笑，指指旁边的年轻人，下次让我侄子给你修，我眼睛花了。呶，你个老东西。客人从烟壳里抽出七八支烟，递给老人。老人接过了。原来在这里，烟也是流通的货币。

　　我甚至想象1953年冬天起，人们开始如此泡澡搓背、吹牛扯蛋、咬牙打鼾……所以，看到云龙阁浴室关门，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人往往就是这样，失去之后，就会觉得分外美好，仿佛之间浴室里的汗臭尿臊也值得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