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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三人行

2015年01月28日 07:57来源: 嘉兴日报-桐乡新闻 作者:苦 李

  病友老郑

  早上六点刚过,病区长长的过道上还有些冷清,一个老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正手脚并用控制轮椅的运行。他全神贯注,一会儿前进,不久又倒退,或者拐弯,哦吆,这次又有进步,刚好擦着墙根,堪称完美转身……

  这个病友叫老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吓佬佬。我初进病房,只见34床躺着个老头,奇怪的是,其脑袋被劈掉拳头大那么一块,后来了解到是因为做过脑梗手术,但刚开始并不清楚,以为对方有可能混过黑社会,不禁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此人阴森可怖,恐非善类,当小心为妙。

  很快就知道,老者姓郑,出生于上海郊区,今年七十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老郑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毕业。那时能上六年大学,家境一定不错吧?老郑说,有奖学金的。他们那一届,二医大只在上海招生,但由于“文革”,毕业后居然一个都没留上海,统统发配到外地。

  学过妇产科、小儿科的老郑来到贵州铜仁,在一个区医院工作。那一年小伙子才二十四岁,绝对风华正茂。当时,铜仁尚未通电,人们用的是油灯。那里有个监狱,犯人在峭壁上凿路,有的不幸跌落下来,摔死了。当地很穷,农民的小孩生了病,把米饭捏成团给小家伙吃,这米饭团就算是稀罕的营养品,而那个时候的上海儿童,就是不生病,也可以吃到水果之类零食。但当时不好说贵州贫穷落后,你说人家是落后地方,那你自己就成了落后分子,会挨批的。

  老郑在铜仁一呆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后的老郑,已经结婚生子。妻子系经人介绍认识,也是大学毕业,分配在企业,关键是,她工作的地点在江苏太仓。夫妻两地分居八年后,老郑终于凭夫妻关系,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顺利调到太仓,那是离上海最近的一座城市。挚爱家乡的老郑,煞费苦心,“曲线救国”,最后美梦成真,那个时候,跨省调动绝非易事。

  在太仓,内科医生老郑继续救死扶伤,直到以高级职称退休。妻子则相夫教子,同时也有自己的事业,曾做厂长。但天有不测风云,妻子四十多岁开始脑萎缩,病情日益严重,最后竟发展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甚至不会吞咽流质食物。老郑亲自服侍妻子,已达十年。由于辛劳,自己也脑梗塞,性命差点送脱。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不容易,虽然老伴早已完全不认识他,但老郑无怨无悔,要一如既往照顾她,其对爱情的坚贞和守护,着实令人感动。一直有人劝老郑把老伴放到养老院,可他始终舍不得。他也不愿意请保姆,以为保姆总不如自己贴心周到。现在老郑住院,老伴暂时由儿子和儿媳看护,他自然不大放心。自己在家时,会不断说些东西给爱人听,儿子做不到这样,老郑担心爱人已完全丧失语言能力。

  老郑在医院主动配合治疗,积极做康复训练,其无限动力就是,早日回家,陪伴老爱人。

  半年前中风的老郑是转院来的,比我早到一天。第一天看到时,他卧床不起,感觉基本不能动弹。出乎意料的是,慢慢地居然能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下地,直到有一天,凌晨五点独自坐上轮椅,然后进入卫生间,最后在马桶上解手。气色是一天比一天好。早上六点刚过,他就到过道上进行康复训练,手脚默契配合,控制轮椅的运行。

  “我心里只想自由活动。”老郑对我说。

  老人家开始每天看报。《新民晚报》、《文汇报》、《劳动报》、《环球时报》,均从医生办公室借来。老郑说,了解一下国际形势。

  我一边挂盐水,一边播放歌曲。那首《外面的世界》响起时,我问老郑是否听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以前喜欢邓丽君的歌,但当年被指为靡靡之音,不让听。我手机里恰好载有《千言万语》、《我只在乎你》、《恰似你的温柔》等多支邓的歌,于是两个人一起听。

  老郑不乏可爱。他坦言,自己年纪大了像小孩,看见医生和护士,心里很害怕。护士小金来打吊针,把老人哄得蛮开心,还不疼,老郑夸她是“打针高手”,并当即开起玩笑:“今天小金给我打,明天小银,后天小铜,然后小铁……个个是高手。”

  我比老郑先出院。那天早餐前,无聊的我照例在护士站前转悠。老郑已结束早上的自我康复训练,也在。台板上放着一个大鱼缸,里面有三条金鱼在嬉戏。坐在轮椅上的老郑问护士,有没有鱼食。古稀之年的老郑莞尔一笑,说:“想看它们争食。”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红色大鱼缸,对我说:“这个是祭红,釉瓷当中的上等品,有点贵的,声音也好听。”老郑告诉我,他爱好军事和考古。

  我老婆中间来医院呆了三天,后先行回家。老郑问;“你夫人呢?”我表示,她在这里反正也起不到作用。老郑说,可以陪你说说话呀。我出院那天,老郑又问:“你夫人来接你吗?”我老婆家庭主妇而已,不像是有文化的人,老郑这个曾经的主任医师,随便交谈间居然毫不随意,每次都很正式地使用“夫人”这一称谓,其儒雅、礼貌和谦恭,令人感叹。

  老郑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轮流拎了精心烧好的小菜,前来探望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之间深厚的手足亲情。二弟脸形酷似老一辈滑稽戏演员周柏春,就在这家医院烧锅炉,时常在饭点出现,服侍大哥用完餐后,他会十分自然地把大哥吃剩的饭菜有滋有味吃掉。大弟媳戴副眼镜,书卷气十足,很像退休教师,健健康康的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打转,我颇惊讶,照理这个是有点忌讳的,而她的回答挺简单:“我坐上去试试,现在知道它是怎么走的了。”瘦小的妹妹则连续三天出现在病房,说话永远低声细语,根本不像上海人,怎么看都是来自偏远乡下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实巴交农妇。兄弟姐妹的共同特点是,对这个大哥超好。有旁人看在眼里,忍不住作出判断,一定是这个大哥一向对弟弟妹妹关爱有加。而我进一步猜想,这个家庭,他们的父母,必定有良好的家教。

  在外企上班的儿媳应该是八〇后,一看就知道是个能人,我听得她说,多给护工一点钞票,这样人家焐心,我们也放心。老郑说,儿媳人很好,我们都喜欢她,我把她当女儿。老郑的儿子后脑勺梳了根小辫,有点反传统。据老郑说,小两口在炒股,并且这年头还有得赚,厉害。

  告别时,我祝老郑早日康复。所有认识老郑的人,都打心眼里希望这位一生坎坷的善良老人尽快好起来。他迅速好转,你会不由自主地开心。

  护工小章

  我最先熟悉的人并不是两个同室病友,而是他俩的护工小章。只因,中风室友静卧为主,多数时候存在感不强,而护工不时出现,或者察看,或者护理,其一举一动,都落在我这个病床枯坐者的眼里。

  36床老汪中风已两年,半身不遂,大小便屡屡失禁。小章不厌其烦,一次次给他擦身,换尿不湿。一边换,一边笑,善意调侃老汪是“养殖大户”,大概是说老汪排泄量有点大吧。“老汪又尿床了,我要上网曝光,再叫他把消息带到全浙江……”小章知道我来自浙江。

  小章时常乐呵呵的。那天老汪新换一件大红罩衫,五短身材的小章一把将魁梧的老汪从病床抱到轮椅,同时戏言:“老汪今天做新郎了……”还假意要掏老汪衣袋,索讨喜糖,把个花甲老人逗得稍带害羞,一直咧开嘴笑。

  有人赞小章有耐心,有爱心。34床老郑此前辗转几家医院,他有比较,说前面几家医院的护工谁也没教他怎么走,只有小章教给具体方法,先做哪个动作,再做哪个动作,让他学会自己坐上马桶。

  夜里九点之前,小章扛一块八十来公分宽的木板悄悄走进我们病房,把板往两只相向摆放的椅子一搭,然后就在上面睡觉。凌晨四点即起来,又开始一天的忙碌。

  小章来自安徽芜湖,夫妻俩已在这家医院做了十年护工。我好奇他当初怎么会到这里。小章说:“有老乡在这边做,然后一个带一个地带过来的。”

  小章其实不很小。所在病区大多是老年病人,五十出头的他自然就是“小章”了。连二十几岁的年轻护士也跟着喊他“小章师傅”。小章大我一岁,他根据我俩的属相,说:“我是大龙,你是小龙。”

  小章同时护理着多个病人。“小章师傅,某某床叫你!”这句话,时常在走廊上响起。这么多天里,我基本没有发现小章有闲着的时候,只有一次晚饭后,见他在供水房凑着一个小电视机笑看抗战神剧。除了一起短暂用餐,我想不出他们夫妻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

  据知情人说,夫妇俩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足有把万块。但我以为,人家干的是脏活累活,他们挣的,绝对是辛苦钱,就算真的有这个数,哪怕再多一点,也是该得的,并不值得羡慕。

  小章一年只回一次安徽。老家有一双儿女,都已嫁娶,并生育。我估计,第三代未必认识他这个爷爷和外公,至少,相当陌生。

  家属屠姐

  我入院之初,安排在隔壁31床,半个钟头后,被换到35床。走进病房的第一刻,有所担心的我自言自语,不知护士会不会错把原35床的药发给我这个原31床吃。“35床没人,你吃不到35床的药。”靠窗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女人当即对我说。她应该是36床的家属,精明干练的上海女人,这是对方给我的第一印象。

  整个病房,生活能自理的,只有健康的她和面瘫的我。朝夕相处,很快对她有所了解,且印象深刻。

  她是正宗上海人,曾去陕西插队,夫妻俩均从某著名央企退休,其中丈夫老汪当年是基层领导,她自己则是材料供应科的,单位相当好。

  不料,两年前,老汪中风,经抢救,性命是保住了,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她以医院为家,看顾丈夫。原先一直日夜守在病房,前不久,在附近以每月一千五百元租了一个不能做饭只能睡觉的小房间,早出晚归。

  病区上上下下的人,她都混熟了。管理护工的头领是个五十几岁的上海大妈,到病房向她诉苦,说有护士长目中无人,说话很不客气。一个护士跑来问她讨一只廉价好用的塑料袋,她说只剩最后一只了,等买来新的吧,居然硬是不给。她甚至可以跟年轻护士开这样的玩笑:“侬阿是脑子坏脱了?”

  此人风风火火,快人快语,有点不近人情,且绝对不肯吃亏。农民出身又是病人的我,有一次小便后忘了冲水,她当即追查为非作歹者。某天,我问她是否感觉我病情有所好转,你猜她怎么说?“你入院时我没有注意你,所以完全不知道。”不知谁匆忙间把一个治疗仪放在36床旁边的搁板上,这也算不上不妥,但她立马数落。34床老郑的三弟清扫地面后,想用一下卫生间里的塑料畚箕,竟当场遭到她的拒绝:“不可以。我不想弄脏它。”原来那畚箕是她买来的。她叫他用扫帚把垃圾直接推到对面的污洗室。不差钱的她貌似真心埋怨一护士:“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们是长期用尿不湿的,每张便宜一毛钱也好,现在人家已经出院了,你叫我还怎么打听得到他是哪里买的?”

  当然,她也不是绝对不近人情。见我低头使用手机,忙说这里有wifi的,说你输入手机号码,然后点“提取密码”,喏,护士来了,你赶紧叫她帮你弄呀!我差不多是网络盲,亏得她相告,隔天老婆来了正是用手机看完几十集《红高粱》,全靠这个打发时间。

  其实她也很不容易。你想,老汪两年来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轮椅,屁股底下始终垫着一块尿不湿,老汪苦,她也苦,虽然他们有请护工。她说自己过年也在医院。

  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她脾气不好,是很正常的。她骂老汪:“你怎么还不死?你个害人精,把我害苦了!”

  跟34床老郑积极主动进行康复训练不同,36床老汪懒到极点,一动也不愿动。老汪至少一只手和一只脚可以使上力,据说他当初能独自坐着轮椅在走廊连续兜三大圈,但现在即便你最循循善诱,也难以让他挪移半步。大约由于老汪失去信心,也没有动力。一个中风病人内心之痛苦,常人是很难理解的。

  一天中饭后,老汪坐在轮椅。一旁的她提出要跟老汪比赛掰手腕。第一局一比〇,她赢。第二局,我注意到,她有让他,以至僵持不下。“你数到十,来,老汪快数,从一开始,数到十,就算你赢了。”她和颜悦色,不乏艺术性。又比赛打手。“我打你一下,你也打我一下……”她时而焦急,时而欢喜,“老汪,打重一点,打快一点……啊呀,被你打到了!”原来,骂老汪,是激将法,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引诱和鼓励爱人做康复训练。“他老不动,就更没有力了。”那一刻,她仿佛小儿的慈母,有如幼儿园耐心的老师,更像是爱意洋溢的年轻情人。那一刻的她,光彩照人。

  护工小章把老汪抱到床里,老汪呼呼入睡。她就临窗躺在轮椅,两条腿架于老伴床尾,同时打开收音机。当年刘备为什么自称中山靖王的后代;王小波刚开始追求李银河时,王只是一名工人,李却在《光明日报》社工作;木心先生有一首小诗《从前慢》,从前“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不知道她听的是什么台的哪档节目。

  至少有两次,我听到这个上海女人在电话里用流利的广东话跟对方交谈。虽然不懂粤语,但从事语言教学的我能够大致判断出,她的粤语水平接近母语。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医院,最富余的,就是时间。晚饭后,有个年轻女子百无聊赖踢毽子。她也加入。她说过她已六十多岁,可她能连续踢数十下,那个年轻女子反而远不及她,老是弯腰从地上捡那毽子。“你锻炼脚,不要锻炼手。”她对女孩说,听来不无刻薄。

  “你一定会跳广场舞,要是有时间的话。”一旁的我称赞她。岂料,她差不多白了我一眼:“广场舞我根本不屑!”

  后来她跟我说,整天在医院,身材废掉了,两年前,才五十公斤。从小是游泳和乒乓球健将,这让自己一生受益,靠这个白相了一辈子,舒服了一辈子,央企十万人,就是一座城市,来这里之前一直有比赛和演出,去过许多国家。自己是教和跳民族舞的,所以,在我眼里,广场舞就是广播操。

  难怪她这么干练,有劲。若不是要照看中风的老伴,按她的状态,完全可以来场黄昏恋什么的。

  趁她心情不错,我问她姓啥。“姓屠。干吗?”“原来是屠姐——好称呼一点呗。”她确实不像老年妇女,我这个半百之人要是喊一声“阿姨”,她不见得乐意。

  屠姐说,外甥女今年十岁,游泳和乒乓球都已经学得相当好,还会画画、主持、舞蹈、国际象棋……这些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好处。

  几天后,我出院离去。她说自己在这里不知迎来过多少人,不知送走了多少人。告别屠姐,我只说:“你也要快乐一点。”我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要努力有自己的生活。”其时,不老的外婆正通过电话了解外甥女近期的乒乓球状况,我听到她说上旋球须如何如何,下旋球要注意什么什么。

  床位护士站在病房门口,要我去拿相关的出院资料,不好意思让柔声细语的她久等,正上厕所的我于是加快节奏。坐上公交车才意识到,刚才小便再次忘记冲水。唉,一定又被屠姐骂了。

  我因面瘫,在某医院住院治疗。病房内除了35床的我,还有34床中风的老郑以及36床的老汪。他俩的护工是安徽人,叫小章。老汪有家属陪侍,他老伴姓屠。小小病房,俨然一个小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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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嘉兴日报-桐乡新闻 新闻标签:编辑:王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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