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随母亲在乡下生活。

做布鞋，是母亲常年不断的手面活。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往往会熬上一大碗浆糊，将一些破旧的布条布块粘成袼褙，在阳光下晒得硬硬的，再用袼褙剪成鞋底的样子，一层一层地粘好。遇到下雨、农闲，或者生产队开会，就会看见母亲和众多婶婶大娘们一样，手里穿针引线，纳鞋底，打鞋垫，上鞋面，忙得不亦乐乎。那一根闪亮的银针，在母亲的头发上轻轻地划过，又熟练地扎进绵软的鞋底中，再拉出，如是反复。多年以后，母亲的这个动作一直深藏在我的脑海中。

母亲的手极巧，棉鞋、凉鞋、搭袢鞋、圆口鞋，样样都能做。最让人家羡慕的是，母亲还用彩色的线给我们绣出漂亮的鞋垫。“鸳鸯戏水”、“喜鹊闹梅”、“鱼游海底”……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在母亲的飞针走线下很快便栩栩如生。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上学，温暖踏实。遇到小河小沟，忙不迭地将鞋脱下。这样做，一半是为了保护那双母亲做的好看的布鞋，一半也是让小伙伴们能够欣赏到我鞋垫上那些精美的图案。小小的虚荣心，就在伙伴们艳羡的目光里满足。

到外地读书以后，才发现我的世界有多么狭小。同学们早已穿上了“解放鞋”，穿上了“运动鞋”。看着脚上那双到处冒线头的黑面白底布鞋，我一下被自卑深深裹挟。我偷偷地存下伙食费，用5元钱买了一双“洋气”的白色运动鞋，天天穿。

那天，看到母亲时，我正跟一大帮同学在操场玩。宽阔的操场，高大的教学楼，穿着补丁衣服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是那么不合时宜。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不想让同学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土气的母亲。不等母亲说话，我就生气地对着她吼，你来干什么？母亲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嗫嚅着，天气冷了，我做了双棉鞋给你送来。母亲说着，就想把棉鞋往我手里塞。我用眼睛瞟了下周围的同学，又一下看到母亲手上那双黑色的棉鞋，粗糙笨重。一股怒气突然升起，我大声吼道，谁要穿你做的棉鞋？我一手扯起母亲递给我的棉鞋，狠狠地扔向远处。尔后，狠心地转身就走。

我决绝地没有送母亲，也没有去捡回那双被我扔掉的棉鞋。父亲后来告诉我，那天，母亲捡起我扔掉的布鞋，一步一哭，走到快天亮才到家。可恨当时虚荣的我，哪里能体谅母亲的心呢？

及至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母亲捡起被我扔掉的布鞋时，心里该有多苦多疼。但母亲从不向我提起此事。

儿子满一周岁时，正是冬天。母亲送来了一双棉鞋。白色的鞋底，红色的鞋面，鞋面上还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狗。和往日一样细密的针脚，和往日一样绵软的布料，和往日一样绵绵的母爱。马上脱下儿子时尚的皮鞋，给他换上母亲做的棉鞋。母亲说，布鞋，好走路。我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点了点头，说，布鞋，有妈妈的暖和爱。

或许，只有打碎了一地的时光碎片之后，才会知道，母亲藏在布鞋深处的那些绵绵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