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印象里,有一件刻骨铭心的家什,就是烘缸。那是一种铜铸的圆形器皿,直径约七八寸,底是平的,较厚,盖也是平的,上面有许多孔。通常的用法是:在灶膛里“挑”出些未燃尽的硬秸柴火,如棉花秆儿、枯树枝什么的,装在烘缸里任其慢慢燃烧,能持续一日半晌,你便可以在它的底下、盖上及四周,享受那悠悠温馨。
我家的烘缸,黄里带黑,黑不溜秋的,旧得像古董,瞅着还真不上眼,而且是属于几乎家家都有的常物。但那是母亲从外婆家带来的嫁妆呀,母亲惜之如命。尽管母亲十分看重那只烘缸,不轻易让别人碰它,但只要是奶奶或我们几个孩子需要的话,母亲是不说二话的。正是那只烘缸,温暖了我儿时一个个冬天!
几乎是每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就早早地起身了,煮好了热腾腾的麲子掺米粥,也“挑”好了那只烘缸,然后就把我们兄弟几个一个个叫醒。我们却总是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母亲也不勉强,嗔怪地笑笑,等她把我们的、还有奶奶的棉衣棉裤,一件件地在烘缸上焐得暖乎乎的,我们这才吵吵嚷嚷地爬起来。整个屋子里,便洋溢着老老少少的欢愉。
每当傍晚时分,母亲早已怀抱那只烘缸,站在北风呼啸的村口,等候着我们的放学归来。远远地,她瞧见了,就呵着热气捧着烘缸迎上来,心疼地让我们把冻红了的手放在她怀前的烘缸上。顿时,一股暖流流遍了我们的全身。“冷不冷啊?”母亲问。“不冷。看见了娘的烘缸,就一点也不觉得冷啦!”我们总是这样回答。母亲听了,欣慰地笑了。
每天放学后从村口簇拥着母亲回到家中的我们,总是很自觉地在一张八仙桌上做各自的作业。母亲说,谁做得又快又好,便有奖励。于是我们十分投入地进行比赛,结果当然不相上下。母亲便笑呵呵地让我们围着烘缸,看她爆蚕豆或烘糕片。爆蚕豆就是把蚕豆一粒一粒地放在烘缸的柴火星上,不一会儿,“啪”的一声,蚕豆便炸开了花,母亲就按序奖给我们吃。烘糕片则要等到春节前后,家里蒸了些年糕,糯米的,高粱的,母亲各切来几片,用两根细树枝或铁丝架在烘缸的柴火上,等到糕片黄灿灿的了,便让我们分而食之。那蚕豆的香,那糕片的香,任何美味也比不上!
成年后,我进了城,有了电手炉、取暖器以及空调。可每到冬天,母亲还是习惯地捧出那只烘缸,只是没有谁再用了,她失落地叹口气又收回去,藏在那只祖传的老式衣橱里。有一次,我携妻子、女儿回乡下老家小住几日。母亲特地“挑”了烘缸给我女儿,女儿倒是很喜欢。我逗女儿:“烘缸和空调哪个好?”她毫不含糊地说:“烘缸好!”我问为什么,想不到那时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很动情地说:“烘缸的暖,暖到心里头!”真是童言如哲语,竟一下子道出了生活的真谛!
四年前的腊月二十,我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母亲匆匆走了。就在那天的前一晚上,我陪在母亲身边,母亲气色似乎比往日要好得多,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回光返照。母亲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然后,又让我把那只烘缸拿来,跟我说:“你住在城里,乡下老家的家俬你一样都没拿。娘也没什么特别的给你了,这只烘缸,你留着念想吧。”
母亲留给稚子的是“烘缸”里丝丝缕缕的温馨,是数九寒天里在低小茅屋中暖盈盈的呵护,是北风刺骨中从村头迎上来的颤巍巍的疼爱,是贫瘠岁月里粗茶淡饭境况下香喷喷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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