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住在桐乡石门农村，我小时候偶尔跟着母亲去乡下探望大姨，总听人说起村里张寡妇的事。

 
　　张寡妇是个有故事的人，大凡村里的人都知道。改革开放以前，桐乡农村的妇女大都难得进镇上街，也很少有人去工厂企业上班，除了在生产队里挣半劳动力的工分，照看自留地，就喜欢窝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是非，张寡妇自然也成了她们议论的对象。

　　大姨说，张寡妇长得很漂亮，因她娘家曾在邻县镇上开过杂货店，所以她的身上沾着一股城里有钱人家闺女的味道。我母亲当年由于下过乡，和张寡妇见过几面。母亲说她的面容长得标致，皮肤白净透亮。听着大人们的赞誉，我突然萌生了要去看看张寡妇的好奇心。

　　母亲还告诉我，在自己下乡插队上一年的“双抢”季节，各家各户的早稻柴都就近摊晒在田头地角。一天傍晚，乌云翻滚雷声隆隆，张寡妇的丈夫从机埠检修水泵回来，不见妻子在家。邻居告诉他，妻子去百亩圩收稻柴了。他立即转身奔向百亩圩，与妻子一起收柴堆垛。不一会儿，天昏地暗，狂风怒吼，大雨瓢泼而下。夫妻俩正庆幸赶在暴风雨前堆成稻草垛时，突然一道闪电掠过，一个霹雳把她的丈夫打倒在地。

　　张寡妇的丈夫就这样被雷击死了，村里的好事者便百般指责张寡妇，说她如果不去百亩圩收稻柴，丈夫就不会遭雷击。也怪她长得太漂亮，使丈夫不放心，才鬼使神差地去了百亩圩找她。况且百亩圩夜间经常有鬼火闪烁，是冤鬼索去了她丈夫的命。自从她嫁入夫家后，常常死鸡死羊很不吉利……种种风言风语告诉我，张寡妇在这个村里是不受欢迎的，包括平时对我疼爱有加的大姨，只要一说起张寡妇，大姨就会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这更滋生了我伺机去看一看张寡妇的念头。

　　一天下午，大姨和母亲出去采摘黄瓜与豆荚，我假装肚子不舒服留在了家里，然后从后门一路小跑来到了张寡妇的家。

　　张寡妇家的院子很小，房子是两层平顶，外墙是土灰色的，看上去有些破旧。我一进院子，便被两只火红的番茄深深吸引住。因为张寡妇家种的番茄很大很光亮，活像两只小小的红灯笼。我不由得采了一个欲往嘴里塞。不料被人一把夺过，我抬头一眼，一个秀丽的妇人站在我面前，这正是我一直想见的张寡妇。

　　她一边拿过我手中的番茄，一边柔和地瞧着我。

　　“你是从镇上来的吧？”

　　“嗯！”我有些胆怯，却非常沉迷于她那好听的嗓音。

　　“没有洗过的番茄吃了会拉肚子的，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吗？”她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有，只是……”我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为自己近似小偷的行为而内疚。

 
　　她去水井边背对着我洗着番茄。体态稍瘦的张寡妇穿着一件短袖白底兰花衬衣，越发显得皮肤白皙。一条深蓝色的棉布裤子裤管卷在小腿上，脚下一双单色拖鞋。简单、朴实，不像是村里妇人们口中那个艳丽得可以克死丈夫的女人。况且，她说话温婉，与大姨“哇啦哇啦”的口气完全不同。

 
　　“想什么呢？小姑娘，快吃吧！”她递过洗干净的番茄，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接过番茄，低着头慢慢啃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张寡妇搬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廊檐下，招呼我坐下，然后进屋拿来绣花绷子和针线团匾，坐在我对面的竹椅子上，一边绣着花，一边与我攀谈起来。

　　“我见过你，是和你妈来看大姨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这里的村子不大，来几个人总晓得的，再说你还是镇上来的，一看打扮就明白。农村的女孩哪像你这么干净整洁。”

　　“大姨说，农村里的大人们忙农活还来不及，哪有空闲打扮自家小孩，孩子们喜欢乱串，所以没一个不邋遢的。可是大姨也说了，你是村里最漂亮的，也是最爱干净的女人了。”

　　“是吗？你大姨是这么说的吗？”

　　“对啊！她还说漂亮的女人才会克夫呢！”

　　不知道是我的口无遮拦，还是童言无忌，张寡妇的脸“嗖”的一下变红了，绣花绷子从她的手里滑落。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惹祸了，赶忙起身想离开，张寡妇一把拉住我，并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我说：“没事，孩子，说者无意，听者也不会有心的。”

　　那时的我哪懂得这些，即便张寡妇没有刁难我，可我还是显得很尴尬，拿着未啃完的番茄一溜烟跑了，背后隐约传来她亲和的声音：“慢点跑，没事的，小心摔跤！”

　　幸亏母亲和大姨回来得晚，没有发现我偷偷溜出去的事。不过从此以后，自母亲把我送到到县城读书，除了逢年过节外，我再也没有去过大姨家。偶尔还能听到有关张寡妇的传闻，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与我所认识的张寡妇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不久前的一天，我陪母亲去菜场买菜，恰巧遇见了张寡妇。她也一眼认出了我，热情地招呼我和母亲一起去买菜，虽然岁月的流逝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不过素雅温和的样子一点没有变。母亲十分惊讶她竟会认识我，不过当她还来不及问个明白，就发现了比这个更让她新奇的事。那便是张寡妇身边的男子——一个左腿有些微瘸的男人。即便他很热情地帮着张寡妇给我们挑菜，我也没有办法把他和张寡妇联系在一起。可是，事实证明我错了，他们是夫妻，已经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对张寡妇来说，这也许就是她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