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月下旬的一天,小寒已过,大寒将至,学生放寒假了,但我们这些做教师的还不能休息。得打起背包分头下乡搞宣传,同时和农民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那一年,我们下乡宣传的主题是破除封建迷信,具体行动是烧“灶家菩萨”。
烧“灶家菩萨”看似简单,实际阻力可不小,因为“灶王爷”在农民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神圣的。好在上面也没有什么硬性指标,这事也就差不多走过场算了。倒是那“三同”可是很硬的指标。
我和两位女同事去的地方是五星大队,大队所在地名叫“章家门”。这章家门离镇上有五里路。我们扛着行李,走在冻松软了的乡间小路上,沿路是蜿蜿蜒蜒干涸了的水渠。水渠上下长着枯黄的草,还有一小丛一小丛翠绿的荠菜。一阵一阵的西北风从乌桕林边刮过来,却并不让人感到寒冷。两位女教师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和她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眯睎着眼望着淡白阳光下的淡白野景,心里抑止不住涌上来一阵又一阵蜜一样的想念。
生产队里安排我住的这户人家是个孤寡老人,六十多岁了,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人很瘦但筋骨很好。他成天沉默寡言,每次从家里出去和进来的时候,肩上都背着个草篰。当然出去的时候是空篰,进来时已是满满的一篰草了。
老人住的房子很小,家里也没有第二张床,我就只好在老人床前巴掌大一方泥地上面打地铺睡觉。我搬来几捆稻草当褥垫,这稻草是新收的获,又暖和又有着干草特有的清香。睡在这样的地铺上,虽然一翻身耳边窸窸窣窣地响,但因为想着在住另一个乡村的姑娘,心情自然是很不错了。
这老人家里的伙食实在是差。因为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吃食非常随意,差不多每天都没肉,多半是割两棵青菜,或者挖几个萝卜作主菜将就一下,当然,一碗黑乌乌的冬菜是必定有的,偶尔也炖一碗水炖蛋。老人并没有因为家里来了人而特意改善些伙食。这也许就是他性格的本真吧。那时规定,干部下乡吃住在农民家,每天的伙食费是三毛一分钱,这在当时,伙食标准已是不低了。我临走付给老人钱时,他没有一句客气的话,这也是他的本真。这样的本真我喜欢。
因为是冬闲,那一年也不特别兴修水利,生产队里没多少农活。队长是个颇有幽默感的人。他说:“咱们乡下人都嚼炒蚕豆嚼得放屁了,还有啥活儿呢?要不,就挑稻干泥吧。”
挑稻干泥,就是把田里带稻根的泥挑到近处的桑园里,是壅土养桑的一个活计。这真是一个漂亮活计!挖土不用铁耙而用俗称“扦婆”的一种农具。用扦婆挖出的稻干泥方方正正,四条边干净光滑,就好像切出来的一块方方正正的巨型豆腐干。怪不得人们要叫它“稻干”呢!
因为我们是教师,平时很少干重活,农民们给我们挖的稻干泥比常规的要小那么一圈,但是挑在我的肩上还是感到分量不轻。几担稻干泥挑下来,浑身就热了,我们就把棉袄脱下来挂在桑拳上。就在此时,我发现那个平时看似很平常的女同事腮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穿着的那件桃红色的绒线衣也分外地明艳起来。我因此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姑娘,我想,如果她在这里,此刻会是怎样一种光彩夺目的身姿呢?
有一天,大队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来到地头找到我,说春节里公社要组织文艺会演,每个大队都必须出一个节目,他们大队选了一出叫《小保管上任》的小越剧,想请我帮他们排练。我心里好生纳闷,他们怎么会想到找我呢?这时,两个女同事望着我吃吃地笑,我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年代时兴业余文艺演出,各级宣传部门还组织会演,一个戏大队演了公社演,公社演了到县里演,县里演了说不定还到地区演。记得当时有一个叫《年轻的一代》的大型话剧非常有名,国家正规话剧团演出后,业余剧团纷纷效仿,其中桐乡一中演出的《年轻的一代》就特别精彩。我所在的学校也排演这个戏了,我扮演了其中的一个角色小李子。这是后话。
排戏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地点放在大队里。大队设在一所土改时没收的地主人家房子里,排戏就在房子的厅上。出演主角小保管的是个青年农民,长得壮壮实实,一副憨厚的样子。他排演热情很高,台词唱词早已滚瓜烂熟,但做动作怎么也做不好,单是出场时的一段自报家门就手把手教了他三个晚上。到最后,他无奈地苦笑着说:“老师你看,我就是笨,手老是没处放。”
下乡宣传已经结束了,可是每晚我还得走五里路去章家门,因为排戏还须继续。这时候已是农历月底,快过年了,夜里没有月亮,大队领导特意给我配备了一支手电筒。这是一支加长电筒,足有一尺来长,射出的光柱特别强烈;电筒上还系了根带子,背在肩上就像一支枪。但是我几乎不用这照明工具,因为在那星光灿烂的夜晚,身边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陪着,即便不打手电筒,心里也是暖暖的,眼前感觉依然明亮。
1964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而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到来的一年,国家正处于平静的时候,政治清明,社会安定。那一年,我又拥有了一份美好的爱情,那是生活给我酿就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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