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到过江南的人,是很难体会梅雨的。天空变得灰暗,小雨淅淅沥沥,从早晨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到天明,连绵不尽,甚是烦人。几乎人人都苦着一张脸,人人都有一段闲愁。
这“闲愁”二字,最磨人性子。不会有雷电,也不会有暴雨,小雨只是一点一滴飘落,像老天在考验人的耐心。
不知是梅雨时节的闲愁,让江南人的性子变得水一样柔软,还是江南人本性温和,柔韧,才能载得动这许多闲愁。
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在乡下度过的那些梅雨季节。
那些日子,仿佛是静止的,年年相似。天天看雨,看着看着,幼小的心灵也渐渐觉着空落了。 一到梅雨时节,母亲总是为之发愁。因为家里湿气重,很多东西都在发霉。衣服没有地方晾,黄花菜蒸熟了也晾不干,很多都霉烂了,只好扔掉。
我那时上小学,天天要带伞,其实我更想戴爷爷的斗笠,可我头太小,斗笠太大。等我头足够大,爷爷的斗笠早已不知消失在哪一季梅雨里。
不过,梅雨天也是有亮色的。栀子花开的时候,女人们,不论老少,都公然簪一朵在耳侧鬓畔,合着初夏时令的清新装束,衬得粗眉粗眼的女人,一个个娇媚起来。
奶奶那时也簪一朵在头上,美得很张扬,让人觉得她年轻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总记得她簪着花坐在竹椅上,剥煮熟发涨的蚕豆,要做豆瓣酱的。她偏要我陪她剥豆瓣。我没耐心,想出去玩,天又下雨。眼巴巴地看着屋檐滴水,滴答,一滴,滴答,又一滴,真是折磨人。我学大人的口气说,哎,这雨下的,人都要霉掉了啊。
奶奶却不以为然,很耐心地剥她的蚕豆。她说日子都这样过,年年这样,辈辈这样。都是晴天,庄稼人的骨头会累断的,没有霉天,这豆瓣酱,怎么做得出?
白生生的蚕豆瓣剥出来之后,全都摊在大簸箕里,上面盖上茅草或荆条,等着它发霉。我常把手伸进缩回,里面热乎乎潮乎乎的,蚕豆瓣正霉烂呢。后来揭开盖的东西一看,白豆瓣全变黑的了,那么多黑色霉斑,还有绒绒的长毛。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吃豆瓣酱了,这么脏。
可等到酱熟了,能吃了,我吃得比谁都多。那鲜味,全都在舌尖上,绵长缭绕,久久不散。
至今我都没弄明白,雪白漂亮的蚕豆瓣,为什么非要在梅雨季节,让自己长出那么多丑陋不堪的霉斑,才最终变成美味的豆瓣酱。那种鲜美滋味,真是霉斑变的吗?也许是梅雨季节里,人们那细细的、悠长的、想摆脱又摆不脱、只能于承受中慢慢体味的“愁绪”所酝酿呢?若无烦恼相伴,若无一日三餐抹不去扯不断的咸咸淡淡的愁,那霉从何处生,鲜味从何处出,酱香如何满屋呢?
今年的梅雨,又如约来到江南,依然会使人生愁,犯困,落寞。生活中的愁心事,也未必会比往年少。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学学蚕豆,或学做豆瓣酱的人,把梅雨季节生出的愁绪和霉变,都酿成一日三餐的美味。
这可就跟写诗殊途同归了。实则萧索的烟雨,一入诗词,便有了意境,有了美感。凭的是写诗人的心境和手艺的高下。江南烟雨的美丽,多是诗词里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