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老画家丰子恺先生的义子,在桐乡一带俗称“寄拜儿子”。1975年清明节过后,丰子恺重游故里,来到石门南深浜胞妹雪雪家中小住。我父亲便带我去看望老画家。听说当时天天有人前去拜访,恰好那天上午只有我们父子俩。
我们来到南深浜一农家小屋里,只见丰先生身穿浅灰色中山装,身旁是他的临时卧榻,上挂一顶水乡常见的黛青色夏布蚊帐。一张朱漆的写字台放在窗口,桌上放着一本彩印的《丰子恺画集》。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他亲笔书写的唐代贺知章的诗《回乡偶书》,后面还有题跋:“离乡近四十年,乍归来,亲友凋零,儿童长大,屋舍全新,园林畅茂,恍如渔人之入桃源仙境,亦惊亦喜,既欣且慨也。”此时,我发现老人一双睿智有神的眼睛正朝我看着,年幼的我就忍不住傻乎乎地问:“子恺爷爷,您住在上海什么地方呢?”
老人笑着答道:“我住在上海市陕西南路39弄93号。”说完怕我日后记不清,老人又风趣地说:“39弄93号,听上去复杂,其实不难记,只要记住‘39’,然后把‘3’和‘9’对调就成了‘93’,弄号小,门牌号大,两个号码都是一个两位数。”经老人这么一说,还真让我把他的住址牢牢记住了,直到35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忘记。
当天中午,子恺爷爷陪我们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我们在灶间稍留片刻,喝了几口热茶,便起身告辞。父亲呐呐地说:“拜爷,您留步吧!”长髯飘洒的丰子恺爷爷倚门目送我们父子俩返回。
听父亲说,他年幼时常去丰家作客,直至抗战爆发,老画家还想把他也带出去,只因我祖母一时放心不下而未让父亲去成。我的祖父、父亲和丰爷爷之间的关系非常友好,在我小时候就时常听父亲讲起丰爷爷。
新中国成立后,丰先生任上海国画院院长,父亲经常说想带我去拜访丰爷爷。其实,父亲连写封信也惟恐打扰他,怎么会贸然去一趟上海呢? “文革”期间,老人在上海遭受的境遇几度传到石门故乡。父亲总是东奔西走打听着老人的境况。我每次听到父亲提起“拜爷”时,一向开朗、坚强的父亲心情就显得十分沉重。有一天,父亲在他每天工作的煎药间废纸堆里发现一本1960年出版的人民画报上刊有丰子恺老人的照片,他便马上剪下来,并将照片镶嵌在一只果绿色的铁皮镜框内。父亲的这一举动也足以说明对老人的思念之情。
那次南深浜一别,父亲嘱我写封信问候丰爷爷。一周后,我便收到老人的回信,信中写道:“骏成,我因病不能作画,你要照片,送你一张。子恺,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是一张三寸大小的肖像照片,照片下面有丰爷爷的亲笔签字:“送给骏成,子恺,时年七十七。”旁边还盖了枚篆书印章。可我哪里知道,这封上面印有牵牛花图案的的普通来信,竟然成了丰爷爷在他生命弥留之际留给我们父子俩的遗物。
我的父亲不善言辞,虔诚厚笃,在我小时候,父亲总想带我去上海看望丰爷爷,只奈家道贫寒,我和父亲、祖母相依为命,故上海之行一直未能如愿。在丰爷爷去世6年后,我的父亲也离世了。父亲一生清贫,没有离开过石门湾,他走时,没有留下特别珍贵的财富,只给我们留下了那张从画报上剪下的,嵌入铁皮镜框的丰爷爷的照片。
所属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