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高，堍高……”

　　坐在堂屋里，听母亲聊家长里短。闲闲而听，母亲常发惊人之语，那些历久弥新的老古话，让听者的我总是兴味盎然。母亲随口说一句“桥高，堍高……”我便要讨添，细问其意。母亲道：“桥造得高，桥堍才高，桥下大船也好过。做人也是，你见识高，做事也能高出人家。”母亲的教育子女，从来都是这样朴素且满含智慧。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年轻时在扫盲班读过几天夜校，识几个字，就凭这几个字，她居然融会贯通，听收音机、看电视，一无障碍，在我眼里，相比村上其他同龄妇人，母亲显然超出常人。母亲好学，一张旧报纸，她都会仔细摊平折好，抽空时读上一读，从中了解一点国家大事，母亲也一知半解，省亲时她喜欢讲给我听，相与讨论一番，一如聊家长里短。对于母亲的家国情怀，于我早已司空见惯。有一次，朋友华随我一同看我母亲，一起聊天，回去的路上感慨地说：“你妈妈真有见识，心怀天下啊！”

　　母亲70多岁了，齿落舌钝，在所难免，好多寻常食物都吃不动了。倒是父亲种的芋艿新收，母亲喜欢吃，软糯糯咬得动。说到芋艿，母亲说：“芋艿是好东西，既能吃饱，又有营养，以前我家遇到荒年断炊时，还靠芋艿度过难关。老古话‘千年人参，万年芋艿’总是不错。”将芋艿比人参，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

　　母亲爱吃面食，每次归省，我总会在梧桐早餐买上一袋包子给她带去。母亲说好吃，喜滋滋的样子。对吃面食，母亲又有自己的见地，她说：“吃麦食好，粗粮长力气，你看山东大汉都是吃麦食给养的。我们南方人爱吃米饭，吃惯了细粮，力气总归要小。从前有从山东来我们村里的采棉工，做起生活来力大无比。他们米饭吃不惯，我们专门做馒头给他们吃……说到麦子，以前我们这边也种过，麦收时节既要割麦又忙养蚕，还要种田，实在忙不过来。那时节，来乡下收麦的船在塘河里来来往往，很热闹。麦子才收完，接着又来收稻谷了，真的是‘麦船撑脱米船开’，生活连接连……”

　　母亲说的“麦船撑脱米船开”，又是一句含义深刻的乡谚，活脱脱一幅农耕生活的热闹场景，而在她往往这样随口说出，自然而然，真是好。

　　母亲闲聊的时候，手里不会空着，做做针线，切个鞋底，做几双鞋子，在她也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好法子。母亲老花眼，实在不适宜穿针引线了，但母亲依然习惯去做，又叫我帮助买个盲子穿线的工具和一包大号的针，如果针太细，切底线太粗，线头拉不出，母亲形容说“像养娜儿格养不出”(桐乡方言，意即像生孩子一样难)。母亲这话，又听得我发笑。

　　母亲做了好多布鞋，样子都挺好看。母亲也曾教过我和姐姐切鞋子底，但做鞋子我们始终没有学会，后来外出读书、工作，这些基本的女工在我们手里失传了。因此，母亲给我的几双布鞋，我都乐意珍藏。母亲以为我喜欢穿，便不断地做鞋子，而且每次都要送我。就这样，我收藏了好几双各种各样的布鞋。

　　母亲一边做鞋子，一边看电视，不断重复的电视广告和购物，也让母亲鄙视。母亲说：“讨厌来，看点电视也不舒齐。”有时看到有趣的电视剧，她会绘声绘色把故事讲给我听。一次，母亲说，昨晚看电视剧，一对老头老太闹离婚，老头子与另外一个老太太去结婚，而这个老太太也要去，还好儿子管牢她。老老头、老太太闹得来像年轻人，不作兴，真是老来不着调。”母亲总是这样正义无限。

　　母亲一年四季吃素为主，很少吃肉食。她很开心的是，赤脚医生德明阿哥告诉她：“你现在放心好了，到这个年龄，不用担心‘三高’了。”母亲的老姐妹杏儿妈，就有高血糖、高血压，母亲也很替她担心，常常念叨：“她现在什么也不好多吃了，连粥饭也不好吃饱，真是罪过。”

　　春节将临，我问了母亲一些过年的事。往年，婆婆在，都是她操心，现在婆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都要我们自己操心过年的种种。在母亲这儿，生活的常识和人情往来的种种，她都了然于心，我只要问问母亲就是。母亲的智慧，几乎与生俱来。她的看人通透、看世界宽容豁达，也与生俱来。虽然母亲长得那么小巧、平凡，微不足道，但她的见识自是不一般。

　　每次省亲，对父母的敬重总加几分。母亲所谓的“桥高、堍高”，便是这样的有深意。虽然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可在母亲面前常自叹不如，学问在书外，听母亲的智慧之语，一如读《论语》，平添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