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爱少年读书时

　　我总以为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若叫我与话而投机的旧时同学畅聊陈年往事，许会废寝而忘食。然而我又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同情如今不能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小道上漫天谈笑着去上学的孩子们。这样说，并不在于喟叹今不如昔，而在于验证了自己对那段平实无奇、甚至粗劣艰苦的读书生活的真爱。似乎人只会爱上自己的生活，于他处的美好，或可称之为喜欢、艳羡。

　　我的少年往事发生在整个九十年代，彼时的我，目力所不及的世界，所闻说并约略理解的大事只有几件。龙应台说：“社会就像一个巨大的滚动着的车，总有人在里面自顾自地行乐。所幸的是，总有人探出头来看看这辆车究竟跑向哪里。”闻之羞愧，我就是那“自顾自地行乐，不顾大车跑向哪里”的无知少年。有人志在千里，也有人憨享岁月，我是后者，尤爱少年读书时。

　　这里讲的“读书”，是背上书包求知若渴的人和背上书包去学校玩的人共同拥有的快乐之事。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是在离家不到两公里的村大队公房里读书的。公房坐北朝南，沿路而建，门对一片宽阔的田野，别有韵味。房子分前后两排，前面那排有两层，一楼自西向东依次是赤脚医生的诊所、老师的办公室、幼儿班的教室各一间。那时整个大队汇聚而来的同学一共三十人，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几间房就可以组成一所学校，同学老师甚至食堂爷爷都彼此熟络，我这样脸盲的人也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位幼儿班、小学同学。记得一起跳牛皮筋，记得一起玩官兵捉强盗，记得暑假里互相串门吃饭，记得谁跟谁说“再也不跟你好了”没几天又牵在一起，也记得谁跟谁说“要一直在一起”又在多年后杳无音信。尤其对通往二楼的那座宽大的直楼梯印象颇深。因吃喜酒而耽误了做作业，熬到深夜仍无望做完，被母亲催促睡觉。次日又睡过了头，我到学校时其他同学已在上课，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痴痴地挂着眼泪徘徊在这座楼梯上进退不由，在母亲一再鼓励下才终于进教室跟老师解释……我的少年读书时代还算勤勉，大约由此开始。

　　读完三年级，我们就搬到了后排公房的教室读完四五年级。四五年级的教室西侧是学校食堂，范成爷爷一人操持的食堂昏黑又潮湿，然而我们从不嫌弃饭菜味道，只知食而求饱。教室东侧是全校唯一的厕所，前排房子里的学生要上厕所，需穿过整个大操场，下课后应该是飞奔而去的，难怪那时的我们短跑成绩都不错。

　　操场是泥地坪，经过一个暑假则杂草过膝，每次开学辄全体师生去操场除草，场面壮观。近两个月的分别之后，我们恰需要这样一场热闹的聚会来给新学期一种氛围、一种仪式感。至于称操场“大”，因其无任何体育设备，我们又年幼个小，在孩子心目中可不就是大操场么。那时有午唱，我是学习委员兼领唱，唱什么歌由我起头，除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就数“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是逢唱必选。我私心很喜欢这首歌里提到的事物：池塘、榕树、操场、秋千、蝴蝶、零食。每次唱到“操场”那句，就在脑海中为这个大操场搭一架简易的秋千，聊作怀想。后来在操场的东侧砌起几张乒乓球台，记得这些，大概缘于我幸灾乐祸的骄傲感：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趴在台面上奋笔疾书，一旁是同小队等候其一起回家的小伙伴，小伙伴催促下，这些“留夜学”(桐乡方言)的男孩们使出一手持俩笔的书写绝招……不知为何，我竟一直觉得那些所谓的差生率真有趣，难道人若不犯点小错，真就无趣了？反正，偶尔的不完美，我甚是钟爱，譬如有些同学的牛仔布书包，由于布料太能承重，拉链太不能承受，裂开的拉链由几枚大别针替代使命，像极了书包长出的牙齿，甚是逗趣。物质的缺憾带给我们精神的愉悦，穷开心是否这个道理？

　　然而那些过于严肃的不完美着实给我们带来伤心，虽然这种伤心在当时被化解为乐趣——冰雹打进了教室。我们不停地挪桌子、挪椅子以避开，又捧起冰雹赏玩打闹。但我相信很多年后大家纷纷从这个小村庄走出去，是再不想任“冰雹”打进我们的生活。而于我，走着走着，竟越来越接近这片土地。仍想念俞老师上的书法课，仍想念徐老师踩着风琴教我们唱歌，甚至此刻，好想再唱一唱教数学和体育的杨老师教我们唱的《真心英雄》。弘一法师送别挚友许幻园时作的《送别》中有一句“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以此话别我的少年读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