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称木耳为“蕈”,倒是很文雅的叫法,生在桑树上的叫桑蕈,生在榖树上的叫榖蕈,我小时候所吃的,亦惟此两种。桑蕈细薄而嫩,尤以白桑蕈为最嫩,书上说桑蕈有青色的,我未见过,黄色、紫红的倒能见到。乡下人家吃蕈,并不用卖,做法也极简单,反能得其正味,采来汰干净,放在小碗里,滴上几滴香油,浇些许酱油或者盐,在饭镬上蒸熟,香气弥漫,实是天下之至味,节省的人家,一只桑蕈咬开来吃,两只桑蕈便可以杀一碗饭的。
桑蕈是蕈里最好吃的,此则是乡间人人晓得的,故而惊蛰以后一直到黄梅,只要一落雨,小孩子们便都去采,因此不易得,得亦不能多,多亦不舍得全用来自己吃。鼻涕哥哥采多了晒干,便叫伊爹爹起早到街上去卖,伊爹爹卖了蕈醉醺醺回来,畀鼻涕哥哥三分铜钿,鼻涕哥哥嫌少,说“胖子叫伊爹爹卖蕈,伊爹爹畀胖子一块哩”,鼻涕哥哥的爹爹只说:“你个黑心小倌,爹爹已经贴畀你一分了,还嫌少?今朝街上全是卖蕈的,哪里卖得起价钱!”
桑树蕈好吃,榖树蕈粗大而厚,不好看也不好吃,唯其不好吃,得来便易,我吃得最多的便是榖树蕈。榖树不比桑树,在乡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桑树生出果子来,有名字,书上叫桑葚,吾乡谓之“乌都”,头脑活络的采多了就去换铜钿,不过起码得到杭州城里去卖,烂鼻头阿三有次从城里回来说:“城里人木是木得来,连乌都也要买。”隔壁阿五听得了,便采了几篮乌都,一声不响连夜赶到杭州去卖。榖树的果子看起来好,却不好吃,换不得铜钿,村里人连名字也不给它取,随它吧嗒吧嗒落上一个夏天,白白好看了一场。榖树蕈不好看,也不好吃。大人们说,榖树蕈有毒,吃不得。不过采来吃的还是有,也并不见有中毒的,只是味道确实比不得桑蕈。吾乡还有一种地上或垃圾里生出来的地蕈,极好看,乡间叫“鬼凉伞”,倒真的没有人敢吃,据说有大毒,医书上记录一种叫“鬼伞”的地蕈,但没有毒,则与吾乡所说“鬼凉伞”不是一种东西。鬼凉伞究竟是甜是苦,杀不杀人,我不晓得,等我成年以后想去尝一尝味道的时候,地上却从此不见了此物。与鬼凉伞类似者还有“蛇节头”,也不能吃,我常在门堂角落里见,美而艳,漂亮得吓人,只是没有伞盖,生得高的,与小囝儿一般,笔直的,像蛇立起来的样子。这两物,都是好看而不中吃的东西,不唯如此,老辈们还会说出种种吓人的事体来。
我家东面有片五分地的小树林,中有一株榖树生得却大,我八九岁时仰头看去,树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尽管村西面还有一株更大的榖树,然而我总以为我家东面的这株榖树一定是世界最大、村里第二大的树了。树干上有一条河渠一样大的沟,里面生满了蕈,晴天辰光,干瘪瘪的,嗒焉似丧其偶,一落雨,蕈便都蔪起来。我家穷,除了过年过节买几通菜,其他全靠自己想办法,这株榖树便算是我的半个衣食父母,放了学,我便去采,榖树蕈大,一个就能放满一只海碗,随便汰一汰,滴上一滴半香油,镬子里一蒸,用来过饭吃,虽然比桑蕈或者猪油酱油淘饭差一点,至少比吃白饭总是要好得多的。
那株榖树与我的童年一样,很多年前已经死去,后来读到苏东坡写榖树蕈的诗,似乎也是一种美味,遂不免时时想起儿时吃的榖树蕈,或许是当年香油滴得太少了吧?
桐乡新闻网官方微信 |
① 本网(桐乡新闻网)稿件下“稿件来源”项标注为“桐乡新闻网”、“钱江晚报今日桐乡”、“嘉兴日报桐乡新闻”、“桐乡电台”、“桐乡电视台”的,根据协议,其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稿件之网络版权均属桐乡新闻网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 未经本网协议授权,不得转载、链接、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已经本网协议授权的媒体、网站,在下载使用 时须注明“稿件来源:桐乡新闻网”,违者本网将依法追究责任。
② 本网其他转载稿件涉及版权等问题,请作者或版权所有者在一周内来电或来函。联系电话:0573-89399348 市府网:559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