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车“笃笃笃”的声音是濮院的报晓鸡，清晨的街巷空落落的，家家门口放置着褪得辨不出颜色的马桶，等着粪车“吱嘎吱嘎”推过。多少声音都跟着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声调转弯的“馒头”，阿蛋姆妈一句句铿锵清脆的“番薯滚烫”，随后楼下的小弟弟哭声震天，双脚乱跳的是楼上的小东西。

　　庙桥港两岸逐渐苏醒过来，说是港，事实上，它窄得可怜，完全无法与港联系到一起。两岸人家枕水而居，老太走下石阶去河里淘米，男人穿着短裤，汲着拖鞋去河里洗拖把，还有个宿醉的醉汉对着河里撒尿，晃晃悠悠地几欲跌到河里。

　　我曾无数次从四楼公寓的阳台向下望，眼到之处便几乎是记忆中的整个濮院。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到九岁。

　　在我眼里，它是这样一座小镇：北至石家场的自家老宅，向南不过南横街，东西以观前街、义路街为界，便是整个童年的活动范围，别的便再不与我相干。

　　在这个我私自划定的濮院区域内，以永乐路为中轴线贯穿南北，街巷以棋盘状辐射开去，而这其中又以连接寺弯街与北横街的永乐里四周最为热闹。古时自有人用永乐里直接代指濮院，想来这也是老濮院人眼中公认的镇中心。事实上永乐里区区不过几百米，横跨庙桥港，与十多米开外平行的庙桥遥相呼应，集中了全镇的精华。早茶店、松糕铺、面店、馄饨店、烟和尚糖果店、书场、铁匠铺子、棉布店、照相馆、老戏馆、理发店、芝兰馆、钟表店等等行当齐全。这里还住着各色有趣的人物：开面店的何阿毛、爬山虎房子里的唐家姆妈、治毒疮的赤脚医生、理发的小麻子、电线厂的阿楚、仵作三六九、幼儿园门口卖油炸的胖奶奶、阿蛋那个每天定时扯着清脆喉咙，喊着“番薯滚烫”的姆妈……一个个都是永乐年代里的辉煌注解。

　　濮院的一天是在老爷子们的早茶聊天声中开始的，这些茶馆往往三四点就卸下门板，开门迎客，伙计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地生炉子烧水。这样的茶馆里头大多乌暗彻骨，橱柜架子上整齐叠放着一只只白瓷茶壶，一摞摞小瓷杯子，大抵是青花样式的。一旁的小铁罐里均匀地放着些祁门红茶，来了客人，就能直接放进茶壶。几张褪了色的八仙桌和瘸了腿的长凳，备着象棋与麻将，以及墙角几只被熏得乌七抹黑的风炉子，这就是茶馆的全部家什了。这些茶馆大多是没有名字的，只在门板上贴着一些类似于：本店供应红茶、绿茶，麻将、象棋。正中雄狮香烟五元，红双喜五元，长嘴利群二十元一包这样的手写菜单。

　　同福院算个例外，不仅在湖蓝的墙体上刷上大红的“同福院”，底下还刷上了“老字号”三个大字，栋柱上写着“煮沸三江，同饮五岳”的对联。看了叫人热血沸腾，简直期待下一秒里面就要走出个阿庆嫂，可见老板实在是对自己茶馆的光辉历史极其看重，志趣非常。

　　而同福院倒也的确担得起这样的招牌，清末它就是镇上项目最齐全的娱乐场所，不仅有茶室更兼具烟馆、浴室、书场于一体，有个比现在更销魂的名字——“群仙同福園”，一看招牌便使人酥软了，哪有不去逍遥一番的道理，生意红火，无人能出其右。

　　无奈乐极生悲，不知是烟客不慎碰倒了烛火，还是浴场小童打了瞌睡，同福院走了水，一夜之间竟烧了个精光，“群仙”遁毕，作鸟兽散。想来彼时镇上的男人定无不扼腕叹息，而家中妇孺或拍手称快。或有自家男人整日泡在这快活之处，做逍遥神仙的这下总算在家见着身影了。然而那些是非曲直都随着那一场大火成了一桩公案，灰飞烟灭，只供人臆测。所幸在那地基上，那同福后人依旧开起了茶馆，虽规模大不如前，到底也给老茶客们留了个地儿。

　　这些茶馆并不是立意让人品茶，茶叶大抵劣质而廉价，茶客们却也不以为意，他们也并不真正为品茶而来，只是传承多年的习惯。他们大都四五点光景来喝早茶，或一面抽烟，一面喝茶，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茶馆里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朦胧中如同仙境。濮镇的大小新闻、深宅隐秘之事也有一半从这里传开，他们时而剥几颗花生下肚，唇齿间蹦隆蹦隆生香，时而几位老哥一道下棋，两人下棋，看客围了一桌，八点不到各自散去。

　　七八点的永乐里，是一天中最热闹的辰光，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若此时南北有辆车交汇，永乐桥上必定要大堵一番。人们密密麻麻地穿梭在庙桥港两岸，接踵而行。永乐里以西，有一水上集市横跨于庙桥港之上，讨价还价，人声鼎沸。买菜的，卖菜的，认识的，不认识每天都挤在一处，热情地打着招呼。

　　清晨，祖母牵着我，带上大搪瓷杯去永乐路的芝兰馆排队买爆鱼。浓烟滚滚从芝兰馆飘出，连带着将隔壁钟表店的招牌也熏了个乌七抹黑。我被芝兰馆隔壁钟表店里的钟表师父所吸引，隔着玻璃窗子看他把一个类似于放大镜的东西，几乎嵌到眼睛里，看得我直摸着自己的眼睛倒吸凉气，看着他拿着镊子把好好的手表大卸八块，心中啧啧称奇。直到祖母呼唤我排到了队，方离了钟表店，伸长了胳膊向大师傅递上搪瓷杯，馋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块块鱼片在滚烫的热油中翻滚至金黄，香味扑鼻而来，肚里直叫，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蹭。

　　好不容易等爆鱼出了锅，定要等那厨子把印着供销社字样的搪瓷杯塞得几乎盖不上盖子才肯接了来。拿在手里只觉得杯子上油腻腻的，却不肯松手，非要打开盖子吃上一块才满足地将杯子放入祖母的菜篮里。一路拿着爆鱼跟随祖母来到芝兰馆正对面的棉布商店，棉布商店这四个字大得出奇，祖母与在布店工作的姑姑交谈着。我在一匹匹布前兴奋地来回跑动，就像欣赏一幅幅图画，用刚拿过爆鱼的油手，数着布料上的小花，私心想来今后谁买了那匹布料定是香喷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