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吃晚饭了。我跑下楼去找女儿，她和楼上楼下的几个小朋友正在骑自行车玩儿。我看见我妈和几个邻居家的老人在谈闲天。四下里很安静，夹着些凉意的晚风从楼幢的空隙间吹过来，绿化带里的草绿得有些恣意，那些花也似乎人来疯般艳丽，时断时续的汽车声远远地传过来，让我意识到这里是城市。我问妈孩子呢？她朝四周围看看，眼睛亮了一下说：“呶，那边呢！”

　　我顺着她手指看去，女儿正晃晃悠悠地从一幢住宅楼后面溜达出来。我跑过去，她也停了下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瓶“旺仔”吭哧吭哧地吸。我蹲下来抹掉她额头上的汗，正想和她说该回家了，她先说话了：“爸爸，那个小弟弟做啥啦？”

　　我这才发现有个小男孩就站在几步远的垃圾房旁边。夕阳的余晖散射在他脸上，他正眯缝着眼睛看我们。他的衣服缩水了似的吊起来，而裤子却耷拉着，露出一截脏兮兮的小肚皮。他的一只手揉磨着肚子，一只手塞在嘴巴里。我回过头来对女儿说：“不知道。妈妈叫我们吃饭了。”

　　“那他妈妈呢？”

　　“不知道。”

　　“他爸爸呢？”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她却没来由地来了兴趣：“爸爸，我们去看看吧。”说着就踩着车子过去了。我只好跟了几步。

　　小男孩看着我们，那根手指还挂在嘴里，那神情仿佛很陶醉。他的笑容和我女儿一样可爱。我忽然感觉到他是在看女儿的小车。那是辆橘红色的小车，配着花花绿绿的涂饰，在金色的霞光里显得更加鲜艳靓丽。可能他想骑一下吧。也许他是在看女儿手里的果奶或者小车篮里另外一些零食。他的眼睛直愣愣的。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爸爸，他到底要做啥啦？”女儿仰头问我。

　　“他想骑你的自行车。”

　　“恩——，不行的，他要摔跤的。”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她也会找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那我们给他吃一点东西吧。”

　　女儿俯身从车篮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来给我。我感到很欣慰。

　　我正想递过去，垃圾房里却跑出一个小女孩来。我愣了一下。她拖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东西笑着跑过来，站定在小男孩面前，使劲甩着手里的东西，那玩意儿幻化出一轮五彩缤纷的圆，如同天上的虹。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小男孩也笑，他完全被眼前的美丽圆环迷惑住了，瞪大的眼睛闪着亮光。我女儿也笑了。

　　我又蹲下来，用商量的语气和女儿说：“宝宝，能不能再给我一根。”我晃晃手里的棒棒糖，“你瞧，还有一个小姐姐呢。”

　　女儿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根来。我摸摸女儿的头，对她笑笑。她也笑，不过是看着那个奇妙圆环。

　　我捏着两根棒棒糖想等他们停下来再给，我想这样快乐的时刻对他们而言也许不多。忽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紧接着又听到“噢——”之类的什么叫声。我吓了一跳。那个小女孩更像惊厥的兔子似的把那玩意儿塞给男孩，转身就跑。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站在垃圾房敞开的门口，拽着几个袋子，气急败坏地喊叫着什么。小女孩跑过她身前时，她还扬了扬手，那手里正握着一杆长长的铁钩。女孩跳进旁边的绿化带——我这才看清那儿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来。那女人叽叽呱呱地嚷着又返身钻进垃圾房里。

　　小男孩试图像姐姐一样把手里的玩意儿转起来，可是不行，但依然笑得无比灿烂。我仔细一看，那是个破烂的简易风筝，骨架、丝线和彩色的布面纠缠在一起，一根竹篾挑着，不知道哪个孩子玩腻了丢弃的。小男孩努力地甩着，“咯咯”地笑。

　　我俯下身递过去一根棒棒糖。我看到他的脸虽然脏，却红红的，我分不清是孩子原有的肤色，还是风吹的，或者是霞光的色彩。他似乎惶惑地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啪”的一声，那女人往小女孩身边抛下一些东西。看到我们又“噢噢”地不知说了什么。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伸手接过棒棒糖。我把另一根在他眼前晃一晃，又指指正望着我们笑的小女孩。那女人又叫了一声，小男孩再一次接了过去。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冲着我笑。而女人的喊叫又变得尖利了，小女孩慌忙低下头继续分理着那些破烂玩意儿。霞光从她背后射过来，我看到她模糊的一团，只有一对散乱的羊角辫在晚风里颤抖。

　　我带女儿回家。她在我前面骑车，时不时回头看看。她问我：“那个是他小姐姐吗？”

　　“我不知道。”

　　“他们为啥不回家？”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敢回头，我怕看见那两个垃圾房旁边的孩子。